學達書庫 > 卡夫卡 > 鄉村婚禮的籌備 | 上頁 下頁


  火車站的時鐘敲響了,差一刻六點。拉班停了下來,因為他感到心跳得厲害,然後他很快地沿著公園的水池走,來到位於高大灌木叢中的一條狹窄的燈光暗淡的路上,他急促地走進一個樹邊有很多空椅子的廣場,然後又慢慢地穿過鐵絲柵欄的一個入口來到大街上,他穿過大街,跳進火車站大門,過了一會找到服務窗口,他不得不敲著鐵窗。鐵路員工伸出頭來說,晚得不能再晚了,他收了鈔票,拍的一聲把所要的車票和找的零錢扔在窗前木臺上。拉班本想算算錢,因為他覺得找的錢應該更多。可一個走在旁邊的勤雜工把他從一個玻璃門推上了站台。拉班在站台上回過頭,朝勤雜工喊了一聲「謝謝,謝謝」,他沒有看到檢票員,所以自己登上了車箱的踏板,把箱子放到最上一級,自己再跟著上來,他一隻手拄著傘,另一隻手抓住箱子提手。他上的那節車箱被他剛才呆在那裡的車站大廳的許多燈光照得通明;所有的玻璃窗都一直關到了頂,有些窗差不多能看見那些近處掛著的簌簌作響的弧光燈,窗玻璃上許多發白的雨點不時往下滴。拉班聽見從站台傳來的嘈雜聲,這聲音在他關上車箱門,坐在一個淺棕色的椅子的最後一個空位上時還聽得見。他看見許多脊背和後腦勺,看見在他們中間坐在對面椅子上往後靠的許多張臉。有幾個地方煙斗和雪茄的煙正嫋嫋上升,悠悠然掠過一個姑娘的臉。乘客們經常調換他們的座位,互相談論著這種變動,或者他們把放在椅子上面一個窄小的藍網兜裡的行李放到另一個網兜裡。要是一根棍子或是一個箱子的鐵角露出行李架,別人就會告訴物主,這人便會起身走到行李架前把東西理好。拉班也意識到這點,於是把他的箱子推到他的座位下面去。

  在他的左面靠窗的地方,面對面地坐著兩位先生,他們在談論貨價。「這是出差旅行的,」拉班想,他平心靜氣地瞧著他們,「商人把他們派到鄉下去,他們聽從安排,坐上火車,在每個村子裡他們都一家家商店地跑,有時他們坐著馬車行駛在各村之間。他們不需要在任何地方久留,因為一切事情得迅速處理,並且他們總是只需談論貨物。從事這樣一個令人愉快的職業,人們能夠多麼高興地下功夫啊!」

  年輕一些的那個人一下子從褲後口袋裡抽出一個筆記本,很快在舌頭上蘸濕了食指,翻動著,找出一頁,然後一邊用指甲蓋從上往下捋,一邊念著。他抬起頭看著拉班,他現在又談論著棉線價,目光也沒從拉班身上挪開,就像人們盯著一個方向看,以便不忘記要說的話時一樣。他說話時眉毛往上揚。他的左手拿著半開的筆記本,姆指放在要讀的那一頁,以便在需要的時候能很容易地找到。筆記本不斷地抖動,因為他的胳膊沒支在什麼地方,而行駛著的火車就像錘子一樣擊打著鐵軌。

  另一個人的背靠著,他邊聽邊有節奏地點著頭。看得出,他並不對那人所說的一切都表示同意,過一會他會說出自己的意見。

  拉班把空手掌放在膝蓋上,彎著腰坐著,他從旅客的頭中間看到窗戶,又通過窗戶看見外面掠過的和遠去的燈光。講話的旅客說的話他聽不懂,另一個人的回答他也聽不懂。要想聽懂得好好作一番準備才行,因為這兩個人從年輕時起就和貨物打交道。要是手裡經常擺弄個棉線軸,並且經常把它遞給顧客,就會知道行情,就可以談論價錢。火車在飛快行駛,村莊迎面而來飛奔而去,拐向田野的深處,從我們的視野中消失。這些村莊都住了人,也許去那裡出差的人正走村串戶作買賣呢。

  車箱另一邊,從角落裡站起一個身高馬大的男人,他手裡拿著一副牌喊道:「喂,瑪麗,你把細平布襯衫裝起來了嗎?」

  「裝了,」坐在拉班對面的那個女人說。她睡著了一會兒,當這個問題把她弄醒了時,她就這麼隨口答了一句,像是在對拉班說話。「您到勇不村勞的那個市場去,是吧?」那位活潑健談的乘客問她。「是的,到勇不村勞。」「這是個很大的市場,是嗎?」「是的,是個大市場。」她很困,把左胳膊肘支在一個藍包裹上,頭沉沉地架在手上,她的手緊貼著臉上的肉直扶在臉頰骨上。「她多年輕,」那位旅客說。

  拉班從背心口袋裡掏出售票員找的錢數著。他把每個硬幣都用姆指和食指展開,用食指指尖在姆指內側轉來轉去。他長時間地望著皇帝的頭像,後來他注意到皇帝頭上的桂冠,想著這桂冠究竟是怎麼用一個緞帶打上扣和花結,再固定在腦後的。最後他覺得錢數對,於是把錢裝進一個黑色的大錢包。正當他想對那位旅客說:「這是一對夫妻,您說是吧?」車停了。行駛時的嘈雜聲止住了,列車員大聲地報著一個地方的名字,拉班什麼也沒說。

  車慢慢地起動了,人們可以想像車輪在怎樣轉動,可它馬上忽地越過一片低窪地,窗前,一座橋的長欄杆似乎冷不防地被撞得分開,接著又合攏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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