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卡夫卡 > 鄉村婚禮的籌備 | 上頁 下頁


  拉班很高興車開得這麼快,因為他本來就不打算在前一站停留。「要是那裡已經黑了,誰也不認識,離家又這麼遠。那麼白天那裡一定很可怕。下站情況會不會變,早到或是晚到了,情況會是怎麼樣?我要去的那個村子情形會怎樣呢?」

  那個旅客說話聲忽然大了起來。「還遠著呢,」拉班想。

  「先生,您知道得和我一樣清楚,那些廠主讓人到最小的地方去出差,他們低頭哈腰地和最卑鄙的小商販套近乎,您以為,他們會和我們這些批發商出的價錢不一樣?先生,您打聽打聽,跟這個價一模一樣,昨天我看得一清二楚。我把這叫作苦差使。要把我們累死,今天這樣的天氣我們根本不能作什麼生意,他們要把我們累死。」他又看著拉班;他眼裡流著淚,並不覺得難為情;他用左手指關節抵住嘴唇,因為他的嘴唇在發抖。拉班身子往後靠,左手輕輕地捋著鬍子。

  坐在對面的女攤販醒了,她笑著用手摸了摸額頭。那個旅客說話輕些了。那個女人又挪動身子準備睡覺,她半倚在包裹上歎著氣。她的裙子緊緊地繃在右大腿上。

  女攤販的身後坐著一位先生,頭戴一頂旅行帽,正在讀一張大報紙。坐在他對面的姑娘顯然是他的親戚,正求他——她說話時頭側向右肩——打開窗子,因為天氣太熱。他頭也沒抬地說,這就開,只是他先得把報紙上的一段看完,他指給她看是哪一段。

  女攤販睡不著了,坐起身來朝窗外看,後來她看了好久放在車箱檯子上煤油燈的黃火苗。拉班閉了一會眼。

  他睜開眼時,女攤販正吃著一塊抹著褐色果醬的點心。她身邊的包裹打了開來。那個旅客默不作聲地抽著一支雪茄,他不斷地彈著手指,像是要撣掉煙頭上的煙灰。另一個旅客用一把小刀的尖來回地轉著一支懷錶的輪子,弄得別人都聽得見。

  拉班差不多已經閉上了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見那位戴旅行帽的先生在拉窗閂。一股冷風吹了進來,一隻草帽從衣鉤上掉了下來。拉班覺得他睡醒了,所以他的臉頰顯得這麼精神,要不就是有人打開了門把他拉進房子,要麼就是他怎麼給弄錯了,接著很快,他深沉地呼吸著睡著了。

  Ⅱ

  拉班走下車箱扶梯的時候,梯子還有些顫動。雨落在他那剛從車箱的氣息露出來的臉上,他閉上了眼睛。——雨嘩嘩地打在火車站站房前的鐵皮房頂上,但在廣闊的田野上,雨卻使人好像覺得聽見一陣陣吹著的風一樣。一個赤腳的男孩跑了過來——拉班沒有看見他是從什麼地方跑出來的——上氣不接下氣地請求拉班讓他提箱子,因為下著雨,拉班說:是的,下雨了,反正他要乘公共汽車走。他不需要他提。那個男孩做了個鬼臉,看來他覺得在雨中走路讓人提著箱子比乘車顯得更有身分,然後他馬上轉身跑了。拉班想叫住他時,已經來不及了。

  兩盞燈亮著,一個鐵路職員從一扇門裡走了出來。他毫不猶豫地穿行在雨中走到火車頭附近,兩臂交叉著靜靜地站在那兒,等著火車司機彎腰鑽過欄杆和他說話。一個勤雜工被叫了過來又被打發走了。幾個車窗旁邊站著乘客,由於他們看見的是一幢普普通通的車站建築,所以他們的眼光暗淡,眼皮像在行車途中一樣直打架。一個姑娘打著花陽傘從公路那邊過來,急匆匆地跑上站台,把張開的傘放在地上坐了下來,把兩條腿撐開,好讓她的裙子幹得快些,她還用指尖在撐開的裙子上捋著。只有兩盞燈亮著,看不清她的臉。走過來的勤雜工抱怨說,傘底下積了一灘水,他用胳膊劃著圓圈,表示水坑的大小,接著又像沉入深水的魚一樣,用兩隻手在空中比劃著說,這把傘也阻礙了交通。

  車開動了,像是一扇長長的推拉門消失了,在鐵軌那邊的白楊樹後是使人喘不過氣來的黑魆魆的大地。那是一片漆黑還是一片樹林,是一塊池塘還是有人在裡面睡覺的房子,是一個教堂的鐘樓還是山間的溝壑,沒有一個人敢走到那裡去,可誰能留在這兒不走?——

  拉班又看見了那個鐵路職員——他已經走到他辦公室門前的臺階——,便跑到他的跟前擋住他:「請問,這兒離村子還遠嗎,我要去那兒。」

  「不遠,一刻鐘,可坐馬車——正下著雨哪——您五分鐘就到了。請。」

  「下雨了。這個春天可不怎麼樣,」拉班接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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