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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他忘了其他守門人,以為這個守門人是橫亙在他和法之間的惟一障礙。開始幾年,他大聲詛咒自己的厄運;後來,由於他衰老了,只能喃喃自語而已。他變得稚氣起來;由於長年累月的觀察,他甚至和守門人皮領子上的跳蚤都搞熟了,便請求那些跳蚤幫幫忙,說服守門人改變主意。最後他的目光模糊了,他不知道周圍的世界真的變暗了,還是僅僅眼睛在欺騙他。然而在黑暗中,他現在卻能看見一束光線源源不斷地從法的大門裡射出來。眼下他的生命已接近尾聲。離世之前,他一生中體驗過的一切在他頭腦中凝聚成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他還從來沒有問過守門人。他招呼守門人到跟前來,因為他已經無力抬起自己那個日漸僵直的軀體了。

  守門人不得不低俯著身子聽他講話,因為他倆之間的高度差別已經大大增加,愈發不利於鄉下人了。『你現在還想打聽什麼?』守門人說。『你沒有滿足的時候。』『每個人都想到達法的跟前,』鄉下人回答道,『可是,這麼多年來,除了我以外,卻沒有一個人想求見法,這是怎麼回事呢?』守門人看出,鄉下人的精力已經衰竭,聽力也越來越不行了,於是便在他耳邊吼道:『除了你以外,誰也不能得到允許走進這道門,因為這道門是專為你而開的。現在我要去把它關上了。』」

  「就這樣,守門人欺騙了鄉下人,」K馬上說。他被這個故事深深吸引住了。「別忙,」教士說,「不能不假思索便接受一種看法。我按照文章裡寫的,一字一句地給你講了這個故事。這裡並沒有提到欺騙不欺騙。」

  「可是,這是顯而易見的,」K說,「你對它的第一個解釋十分正確,守門人只是在拯救的消息已經對鄉下人無濟於事的時候,才把這個消息告訴他。」

  「鄉下人在這以前並沒有向守門人提這個問題,」教士說,「另外,你還應該注意到,他只不過是一個守門人而已,作為守門人,他已盡到了自己的責任。」

  「是什麼使你認為,他已盡到了自己的責任?」K問,「他沒有盡到責任。他的責任應該是把所有外人轟走,但應該放這個人進去,因為門就是為這個人開的。」

  「你不大尊重原文,在篡改故事情節了,」教士說,「這個故事中,關於是否可以走進法的大門,守門人講了兩句重要的話,一句在開頭,一句在結尾。第一句話是:他現在不能放鄉下人進去;另一句話是:門是專門為鄉下人而開的。如果兩者有矛盾,你就說對了,守門人是騙了鄉下人。不過,這裡並沒有矛盾。相反,第一句話裡甚至包含了第二句話。人們幾乎可以說,守門人在暗示將來有可能放鄉下人進去的時候,已越出了自己的職責範圍。當時,他的職責顯然是不讓人進去;許多評論家見到這個暗示確實很驚訝,因為守門人看來是個嚴守職責、一絲不苟的人。那麼些年來,他從來沒有擅離崗位,直到最後一分鐘,他才把門關上;他明白自己的職務的重要性,因為他說過:『我是有權的。』他尊敬上級,因為他曾講過:『我只不過是一個級別最低的守門人。』

  他並不多嘴,因為那麼些年來,他只提了幾個不帶感情色彩的問題;他不會被賄賂,因為他在收禮時聲明:『這個我收下,只是為了使你不至於認為有什麼該做的事沒有做。』只要是和他的職責有關,苦苦哀求也好,暴跳如雷也好,他都無動於衷,因為我們知道,鄉下人曾經『用煩人的請求纏著守門人』。最後,甚至他的外貌——那個又大又尖的鼻子,那把細長而稀疏的韃靼鬍子——也讓人聯想到,他的性格一定很迂腐守舊。誰還能想像出一個比他更忠於職守的守門人呢?然而,守門人的性格中也包含著其他方面,這些方面似乎對所有求見法的人都有利,這也使我們易於理解,他為什麼會越出自己的職責範圍,向鄉下人暗示將來有可能獲准走進法的大門。我們不能否認,正因為他頭腦有點簡單,他也就必然有點自負。例如,他提到自己是有權的,其他守門人更有權,那些人的模樣連他也不敢看一眼時,說過幾句話。這幾句話我覺得是符合事實的,但是,他講這幾句話的方式卻表明,頭腦簡單和自負把他的理解力搞亂了。

  評論家們就此指出:『對同一件事情的正確理解和錯誤理解並不是完全互相排斥的。』不管怎麼說,我們應該承認,這種簡單和自負儘管表現得不很突出,但很可能削弱了他守門的能力;它們是守門人性格中的缺陷。還得附帶說明一件事實:守門人看上去是位天生和藹可親的人,並非一直擺出盛氣淩人的官架子。剛開始的時候,他就開玩笑似地建議那人不妨在嚴格禁止人內的情況下闖進去;後來他也沒有把那人攆走,而是像我們所知道的,給他一張凳子,讓他坐在門邊。這麼多年來他耐著性子聽那人的苦苦哀求,和那人作些簡短的交談,接受那人的饋贈,客客氣氣地允許那人當著他的面大聲責駡應由他自己負責的命運——所有這些都使我們推斷出,他具有同情心理。

  並非每個守門人都會這樣做。最後,那人對他作了個手勢後,他就低低俯下身去,讓那人有機會最後提一個問題。守門人知道一切就此結束了,他講的那句話『你沒有滿足的時候』只是一種溫和的嗔責。有人甚至把這種解釋方式再向前推進一步,認為這句話表達的是一種由衷欽仰的心情,雖然其中並非沒有某種恩賜的口氣。總之,守門人的形象與你所可以想像的很不相同。」

  「對於這個故事,你比我研究得仔細,花了更多的時間,」K說。他倆沉默了一陣子。然後K講話了:「這麼說,你認為那人沒有受騙?」

  「別誤解我的意思,」教士說,「我只是向你介紹了關於那件事的各種不同看法。你不必予以過分重視。白紙黑字寫著的東西是無法篡改的;評論則往往不過是反映了評論家的困惑而已。在這件事中,甚至有一種說法認為,真正受騙的是守門人。」

  「這種說法太牽強附會了,」K說,「它有什麼根據?」

  「根據在於,」教士回答道,「守門人的頭腦簡單,理由是他不明了法的內部,他只知道通向法的道路,他在路上來回巡邏。他的關於法的內部的想法是幼稚的。而且他自己也害怕其他守門人,認為他們是攔住那人去路的妖怪。實際上他比那人更怕他們,因為那人聽說裡邊的守門人模樣可憎以後,還是準備進去,而守門人卻不想進去了,至少據我們所知是這樣。還有的人說,他一定已經到過裡頭,因為不管怎麼說,他已受雇為法服務,這項任命只能來自裡頭。這種說法遭到了反駁,理由是,很可能是裡頭傳出來的一個聲音任命他當守門人;無論怎麼說,他在裡頭不可能進得很深,因為第三個守門人的模樣就已經使他不敢看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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