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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我自己也這麼想,」K說,「我能做的都做了,但至今毫無成效。當然,我的第一份申訴書還沒有遞上去。」

  「你認為結果將會怎麼樣?」教士問。「起初我想准會有個好結果,」K說,「但是,現在我常常充滿疑慮。我不知道結果會怎麼樣。你知道嗎?」

  「不知道,」教士說,「不過我擔心會很糟。人家認為你有罪。你的案子也許將永遠只由低級法庭審理,不會往上轉。你的犯罪事實據說已經核實,至少現在如此。」

  「但是我並沒有罪,」K說,「這是一個誤會。何況,事情真的到了那種地步,又怎麼能說某人有罪呢?我們不過是普通人,彼此都一樣。」

  「這話很對,」教士說,「可是,一切有罪的人都是這麼說的。」

  「你也對我有偏見嗎?」K問。「我對你沒有偏見,」教士說。「謝謝你,」K說,「然而,所有與此案訴訟有關的人都對我懷有偏見。他們甚至影響了局外人。我的處境正變得越來越困難。」

  「你曲解了案情,」教士說,「判決是不會突然作出的,訴訟的進展會逐漸接近判決。」

  「原來是這樣,」K說,他低下了頭。「你下一步準備怎麼辦?」教士問。「我要爭取更多的幫助,」K說,他重新抬起頭,看看教士對這句話會有什麼反應。「有幾種可能性我還沒有探索過。」

  「你過多地尋求外部幫助,」教士不以為然地說,「特別是從女人那兒。你不覺得這種幫助並不正當嗎?」

  「在有些案子裡,甚至有許多案子裡,我可以同意你的看法,」K說,「但並非永遠如此。女人有很大的影響,如果我能動員我認識的幾位女人,一齊為我出力,那我就肯定能打贏官司。特別是在這個法庭面前,它的成員幾乎全是好色之徒。預審法官只要遠遠瞧見一個女人,就會把案桌和報告統統撞翻在地,迫不及待地跑到她跟前去。」

  教士把身子探出石欄外,顯然他已經第一次感到位於頭部上方的拱頂的壓迫。外面的天氣肯定糟糕透頂,現在教堂裡連一點微弱的亮光也沒有了,黑夜已經降臨。大窗子上的彩色玻璃沒有一塊能透過一絲光線來照亮黑暗的牆壁。就在這時,堂守開始把神壇上的蠟燭一支支吹滅。「你生我的氣嗎?」K問教士,「你很可能不瞭解你為之服務的法庭的性質。」他沒有得到回答。「這些只是我個人的體會,」K說。上面還是沒有回答。「我並不想冒犯你,」K說。聽到這兒,教士在講壇上厲聲嚷道:「你的目光難道不能放遠一點嗎?」這是忿怒的喊聲,同時又像是一個人看到別人摔倒、嚇得魂不附體時脫口而出的尖叫。

  他們兩人沉默了好久。在一片黑暗中,教士當然看不清K的模樣,而K卻能借著小燈的亮光把他看得很清楚。他為什麼不走下講壇?他沒有佈道,只告訴K幾則消息;K考慮了一下,這些消息只會對自己有害,而不會有什麼幫助。然而K覺得,教士的好意是毋庸置疑的。只要教士離開講壇,他們就有可能達成一致的意見;K就有可能從他那兒得到決定性的、可以接受的忠告,比如說,他可能給K指出途徑,當然並非讓K去找有權有勢的人物,為他的案子斡旋,而是避免K涉嫌,使他從這件案子中徹底脫身,完全游離於法庭管轄之外自由生活。這種可能性應該存在,近來K對此想了很多。如果教士知道這種可能性,那麼只要K央求他,他可能便會把自己知道的情況告訴K,儘管他本身屬￿法庭,而且,一聽到法庭受到指責,便會忘記自己溫和的天性,對K大叫大嚷起來。

  「你不想下來嗎?」K說,「你不必佈道了。下來吧,到我這兒來。」

  「現在我可以下來了,」教士說,他可能後悔自己剛才太感情用事了。他從燈架上取下聖燈,說道:「我首先得從遠處對你說話。否則,我太容易受影響,會忘記我的職責。」

  K在梯級底下等著他。教士還沒有從梯級上走下來,就朝K伸出手。「你能抽點時間跟我談談嗎?」K問道。「你願談多久,就談多久,」教士說,他把小聖燈交給K提著。他倆雖然已經挨得很近,教士卻仍舊保持著某種矜持的神情。「你對我很好,」K說。他們肩並肩地在昏暗的中堂裡來回踱步。「在屬￿法庭的人當中,你是個例外。我對你要比對其他人信任得多,雖然我熟悉他們中的許多人。在你面前,我願意暢所欲言。」

  「你可別受騙,」教士說。

  「我怎麼會受騙呢?」K問道。

  「關於法庭這件事,你是自己騙自己,」教士說,「法律的序文中,是這樣描繪這種特殊的欺騙的:一個守門人在法的門前站崗。一個從鄉下來的人走到守門人跟前,求見法。但是守門人說,現在不能讓他送去。鄉下人略作思忖後問道,過一會兒是不是可以進去。『這是可能的,』守門人回答說,『但是現在不行。』由於通向法的大門像往常一樣敞開著,守門人也走到一邊去了,鄉下人便探出身子,朝門裡張望。守門人發現後,笑著說:『你既然這麼感興趣,不妨試試在沒有得到我許可的情況下進去。

  不過,你要注意,我是有權的,而我只不過是一個級別最低的守門人。裡邊的大廳一個連著一個,每個大廳門口都站著守門人,一個比一個更有權。就是那第三個守門人擺出的那副模樣,連我也不敢看一眼。』這些是鄉下人沒有料到的困難。他本來以為,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可以到法那兒去;但是,他仔細端詳了一下這位穿著皮外套、長著一個又大又尖的鼻子、蓄著細長而稀疏的韃靼鬍子的守門人以後,決定最好還是等得到許可後才進去。守門人給他一張凳子,讓他坐在門邊。他就在那兒坐著,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反復嘗試,希望能獲准進去,用煩人的請求纏著守門人。守門人時常和他聊幾句,問問他家裡的情況和其他事情,但是提問題的口氣甚為冷漠,大人物們提問題便是這個樣子;而且說到最後總是那句話:現在還不能放他進去。鄉下人出門時帶了很多東西;他拿出手頭的一切,再值錢的也在所不惜,希望能買通守門人。守門人照收不誤,但是每次收禮時總要說上一句:『這個我收下,只是為了使你不至於認為有什麼該做的事沒有做。』在那些漫長的歲月中,鄉下人幾乎在不停地觀察著這個守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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