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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教士輕輕晃著身體,走上樓梯;他敏捷地移動雙腳,邁著小步登上講壇。他真的要佈道嗎?或許那位堂守並非是個傻瓜,他想方設法把K引到佈道教士這邊來;在這座空無一人的教堂裡,完全應該這樣做。不過,教堂裡的某處還有一位老嫗,站在聖母像前面;她也應該來聽佈道。如果真要做禮拜,為什麼管風琴不先奏樂;管風琴沉默著,它的一排排長管子在黑暗中若隱若現。

  K思忖著是否應該立即離開;要是現在不走,等禮拜式一開始,就沒機會走了,就得一直呆到結束;到辦公室去上班已嫌太遲,再等意大利人,也已經沒有必要;他看看表,十一點了。可是,真的要佈道嗎?K一人能代表全體會眾嗎?如果他只是一個來參觀大教堂的外地人,那又會怎麼樣?他現在的情況與此相仿。在天氣這麼壞的一個周日裡,上午十一點開始佈道,這種想法委實荒謬。教士——那人無疑是教士,他是一位面部線條柔和、膚色黝黑的青年——走上講壇,顯然只是為了去吹熄那盞燈,點燃它是個錯誤。

  然而,事情並非如此;教士看了看聖燈,把它轉得更高一些,然後慢慢轉過身,雙手扶著石欄的棱角狀邊緣。他這麼站了一會兒,眼睛環視四周,頭卻不動。K後退了一大段距離,雙肘支在最前面的一條長凳上。他不知道堂守在什麼地方,但朦朦朧朧地感到那位背部略駝的老人正在恬靜地休息,似乎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分內事。大教堂裡此時此刻多麼寂靜啊!可是,K不得不打破這片寂靜,因為他無意在此久待。如果這位教士的責任是不管環境條件如何,非要在此時此刻佈道,那就讓他講好了;用不著K的配合,他也能布完道,就像K的在場也肯定不會提高他佈道的效果一樣。

  所以K開始慢慢挪動雙腳,踮起腳尖,沿著長凳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寬敞的中廊裡;沒有任何東西阻礙他行走,只聽見他雙腳輕輕踏著石磚發出的聲音和拱頂上傳出的微弱、然而持久的回聲,回聲交織在一起,越來越響。K向前走去,他有一種被人遺棄的感覺,空空如也的長凳之間,只有他一個人,也許教士的目光正追隨著他;大教堂的寬敞使他吃驚,已經接近人類可以容忍的極限了。他走過剛才撂下畫冊的地方,不待停步,便一手拿起了畫冊。他差不多已經走到長凳盡頭,正要踏進他與門口之間的一塊空地時,忽然聽見教士抬高了嗓門——教士的嗓音洪亮,訓練有素。它在這個期待著聲音的大教堂裡回蕩!但是,教士並不是對會眾講話,他的話毫不含糊、一清二楚,他在喊著:「約瑟夫·K!」

  K吃了一驚,呆視著眼前的地板。他暫時還是自由的,可以繼續走自己的路,可以溜進前面不遠處那些暗黑色的小木門中跑掉。這將表明,他沒有聽懂這喊聲,或者雖然聽懂了,卻並不當一碼事。但是,如果他轉過身去,就會被逮起來,因為這等於承認,他確實聽懂了,他就是教士招呼的人,他願意俯首聽命。假如教士再一次喊出K的名字,他准會繼續往前走;不過,儘管他站住等了很久,卻一直沒有任何聲音;他忍不住稍稍轉過頭,看看教士在幹什麼。教士和先前一樣,靜靜地站在講壇上,他顯然已經發現K轉了一下腦袋。如果K不調過身,不正面對著他,他們就會像小孩子玩捉迷藏遊戲一樣。K轉過身,教士招呼他走近一些。

  既然現在已經沒有必要回避了,K便三步並作兩步,匆匆朝著講壇往回走——他很好奇,並且急於縮短這次會見的時間。他走到前幾排座位面前停下,但教士覺得相距還太遠,便伸出一隻胳膊,伸直食指,指著講壇跟前的一個地方。K也照辦了;當他站到指定的地方後,不得不使勁往後仰頭,才能看見教士。「你是約瑟夫·K,」教士說,他從石欄上舉起一隻手,隨隨便便地做了個手勢。「是的」,K說。他想道,以前自己通名報姓時是何等坦然,最近自己的姓名卻成了一個莫大的負擔,現在,那些素昧平生的人似乎都已經知道他的稱謂。在被別人辨認出來之前先作自我介紹,該是多麼愉快啊!「你是個被告,」教士說,他把嗓門壓得很低。「是的,」K說,「別人是這樣對我說的。」

  「那麼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教士說,「我是獄中神父。」

  「噢,」K說。「我把你叫到這兒來,」教士說,「是想跟你談談。」

  「我事先並不知道,」K說,「我上這兒來,為的是陪一個意大利人參觀大教堂。」

  「這是離題話,」教士說,「你手裡拿的是什麼?祈禱書嗎?」

  「不是,」K答道,「是介紹本市值得一看的那些風景點的畫冊。」

  「放下,」教士說。K使勁把畫冊扔出去,畫冊在空中打開,隨即帶著散亂的畫頁掉落在地上,還向前滑了一段。教士問道:「你知道你的案子情況很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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