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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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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律師顯然把K的沉默作了太有利於自己的解釋,因為他接著說:「你大約已經發現,我的辦公室雖然很大,但是我卻不在助手。前幾年可不是這樣,那時有幾位學法律的年輕學生在我這裡工作;不過現在就剩我一個人了。我作了這種變革,一方面是為了適應我的業務活動的變化,因為我漸漸地只過問像你這樣案子了;另一方面是為了適應我心中逐漸形成和鞏固的一種信念。我發現,我不能把過問這些案件的責任委託給其他人,否則肯定會使我的委託人蒙受不白之冤,使我已經著手做的事情冒失敗的危險。但是,我決定把這種類型的案子全部接受下來以後,自然而然地就產生了這樣的後果:我只好拒絕接受大部分委託給我的案子,只接受那些跟我有密切關係的案子。我可以告訴你,就在我家附近便有不少可憐蟲,不管我給他們介紹哪個蹩腳的律師,他們都會急忙找上門去的。由於工作過度緊張,我的身體搞垮了。不過我並不為自己的決定感到後悔;我也許應該更果斷一些,接受的案子更少一些。我應該專心致志地過問我所接受的那些案子,這種做法經證明是必要的,是有道理的。我有一次曾經讀到過一篇出色的文章,介紹兩類律師的區別:一類律師只過問一般法律權益問題,另一類律師過問像你們這樣的案子。兩者的區別在於:前者手裡拿著一條細線,牽著他的委託人走,一直到判決作出為止;後者則從一開始就把委託人扛在肩上,背著他走,從不把他放下,一直背到作出判決,甚至背到判決以後。確實如此。但是,如果說我挑起這麼重的一付擔子而從來也不後悔,那也不大符合事實。比如說,在你的案子中,我的努力完全遭到誤解了;這時,只是在這時,我才感到有一點後悔。」這番話並沒有使K心悅誠眼,只是使他更加不耐煩了。律師講話的口氣提醒他,要是他讓步的話,會面臨什麼後果:以前的那些規勸又會重複一遍,律師將再次介紹申訴書的進展情況和某些法官的謙恭溫和態度,還會勸他別忘記在這個過程中存在的巨大困難——總之,那套陳詞濫調又會搬出來,目的在於用虛幻的希望哄他,或者用同樣虛幻的威脅折磨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應該到此止步,永遠終結。於是他說道:「如果我仍舊請你做我的代理人,你打算在我的案子中再採取一些什麼措施?」律師對這個挑釁性的問題居然也逆來順受,他回答道:「我將繼續採取我已經採取的那些措施。」 「我早就料到了,」K說,「好吧,再談下去等於浪費時間。」 「我將再試一試,」律師說,好像有過錯的是K,而不是他自己。「我有這麼一個感覺:你在評價我的能力時大錯特錯了,你的一般表現也不對頭,這都是由於你雖然是個被告,卻受了太好的待遇的緣故。換句話說,或者更確切地說,他們對你疏忽了,這是表面上的疏忽。當然,他們這麼做是有道理的:被告戴上鐐銬往往比逍遙法外更感到安全。不過,我得讓你瞧瞧,其他被告得到的是什麼待遇,你也許能從中學到點東西。我現在就把勃洛克叫來;你最好去把門打開,然後坐在這兒,坐在床頭櫃旁邊。」 「好吧,」K說,他執行了這些指示,他一貫願意學點東西。然而,為了慎重起見,他又問了一句:「你知道我要解聘你嗎?」 「知道,」律師說,「不過你如果想改變主意的話,還來得及。」他重新躺到床上,蓋上毯子,一直蓋到下巴上,然後轉過身去,臉朝牆躺著。接著他按了鈴。 萊妮差不多在同一時刻就出現在眼前,她匆匆投過幾瞥目光來,想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她看見K正安安靜靜地坐在律師的床邊後,似乎放心了。她微笑著朝K點點頭,但是K只是毫無表情地瞧著她。「把勃洛克領到這兒來,」律師說。但是萊妮卻沒有去領勃洛克,而是走到門口,喊了一聲:「勃洛克!律師叫你!」然後,也許因為律師的臉對著牆,沒有注意她,她便乘機悄悄走到K的背後,靠著椅子背,身子向前傾去,伸出手指,溫情脈脈地撥弄著K的頭髮,或者撫摸他的太陽穴,使他一直神志恍惚。最後K不得不抓住她的手,讓她別再摸;她反抗了一陣,只好屈服。 勃洛克一叫即應,但他走到門口時卻猶豫不決起來,顯然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進屋。他睜大眼睛,抬起頭,似乎盼著有人叫他第二遍。K本來想讓勃洛克進來,但他已決定不僅和律師,而且也和在律師家裡的所有人決裂,所以他一動也不動。萊妮也一句話沒說。勃洛克發現,至少誰也沒有攆他走,便躡手躡腳地進了屋;他的面部表情很緊張,雙手攏在背後,門沒有關,以便隨時可以出去。他顧不上看K一眼,只盯著那條隆起的毯子,律師緊靠著牆蜷縮在毯子下面,所以沒法看見。不過,床上倒傳來了一個聲音:「是勃洛克嗎?」勃洛克聽到這個聲音,像是被人打了一下,不由得向前走了好幾步。他跌跌撞撞,似乎胸前剛挨了一拳,背後又被捶了一下;他接著深深鞠了個躬,雙腳立定,答道:「為您效勞。」 「你來幹什麼?」律師問,「你來得不是時候。」 「不是有人叫我來嗎?」勃洛克說,他的話與其說是對律師說的,倒不如說是對自己說的,他伸出雙手,好像在護著自己,同時準備隨時溜出門去。「是有人叫你來,」律師說,「不過,反正你來得不是時候。」律師停了一會兒,又補充了一句:「你總是來得不是時候。」勃洛克自從聽見律師的聲音後,便把目光從床上移開,凝視著一個屋角,他只是聽著律師說話,不想看著律師,大概是太晃眼,他受不了。不過,他聽律師講話也很費力,因為律師臉貼著牆,聲音又很輕,說得很快。「你希望我走開嗎?」勃洛克問。「嗨,既然你已經到這兒了,」律師說,「你就呆著吧!」勃洛克渾身直打顫,人們可能會以為,律師沒有滿足勃洛克的願望,而是威脅說要揍他一頓。「昨天,」律師說。「我見到了我的朋友——第三法官,我們談著談著,提到了你的案子。你想知道他說了些什麼嗎?」 「噢,當然,」勃洛克說。由於律師沒有立即回答,勃洛克又央求了他一次,看來準備跪倒在他面前。但是K卻大聲插嘴道:「你這是在幹什麼?」萊妮試圖堵住他的嘴,不讓他嚷嚷,於是K把她的另一隻手也抓住了。他抓住她的手,這可不是一種愛撫動作:她「哎唷哎唷」地叫著,竭力想掙脫。由於K的暴怒,最後吃苦頭的,卻是勃洛克;律師冷不防向他提了個問題,「你的律師是誰?」 「是您,」勃洛克說。「除了我以外還有誰?」律師問。「除了您以外,沒有別人了,」勃洛克說。「那你就別理會任何其他人,」律師說。勃洛克對這句話心領神會;他惡狠狠地瞪了K一眼,朝K使勁搖頭。如果把這些動作轉換成語言,即是對K的一頓臭駡。而K竟想和這個人一起,友好地商談自己的案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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