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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律師接著往下說,「這更好。否則我就要為她道歉了。這是她的怪癬之一,我早就原諒了她,如果你剛才不把門鎖上的話,我也不想再提起。我最不願意向你解釋她的這個怪癖,但因為看樣子你困惑不解,我認為還是有必要解釋一下。她的這個怪癖是,幾乎覺得所有的被告都可愛。她追求他們每個人,愛他們每個人,並且顯然也被他們所愛;當我同意的時候,她常常把這些事告訴我,讓我開心。我並不為此大驚小怪,不過,看來你卻著實感到吃驚。如果你在這方面的眼力不錯,你也會發現,被告們往往是可愛的。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可以說是一條自然規律。一個人被控告以後,他的外貌並不會立即發生明顯的、一下子就能發現的變化。這些案子並不像普通刑事案件,大部分被告繼續從事日常活動,如果有一個好律師過問的話,他們的利益不會受到多大損害。然而,有經驗的人能在人山人海中把所有被告一個不漏地辨認出來。他們是怎麼把被告認出來的?你會這麼問。我怕我的答覆不會使你滿意。他們能認出來,因為被告們總是甚為可愛的。不是罪行使他們變得可愛了,因為——我起碼作為一個律師,應該如實講講我的看法——他們並非全都有罪。也不是爾後的依法施刑事先使他們變得可愛了,因為他們並非都會受到懲處。因此,准是對他們的控告以某種方式使他們變得可愛了。當然有的人比其他人更可愛。不過總的來說,他們都很可愛,連那個名叫勃洛克的可憐蟲也一樣。」

  律師發表了這番宏論後,K已經完全恢復了鎮靜,還點過幾次頭,好像對律師講的最後幾句話表示完全贊同;不過,他實際上更加認為自己的一貫看法有理,即律師總想講一些泛泛的大道理,就像這次一樣,使他的注意力從主要問題上轉移開。這個主要問題是:律師在推動案子的進展方面到底做了多少實際工作?律師住了嘴,給K一個講話的機會,他或許已覺察到,K比往常更咄咄逼人;他看見K仍舊一言不發,便問道:「你今晚到這兒來,有什麼特殊事情嗎?」

  「是的,」K說,他伸出一隻手,遮住燭光,以便把律師看得更清楚些。「我來告訴你,從今天起,我不需要你過問我的案子了。」

  「我沒聽錯吧?」律師問道,他一隻手撐在枕頭上,微微欠起身來。「我希望你沒聽錯,」K說,他坐得筆直,似乎處於戒備狀態。「好吧,咱們可以圍繞著這個設想商量一下,」律師停了一會兒說。「這不是設想,而是事實,」K說。「就算是吧,」律師說,「不過咱們用不著這麼匆忙。」他用「咱們」這個詞,好像不想讓K離開他,如果實在不能當K的正式代理人,至少可以給K出幾個主意嘛。「這不是一個匆忙作出的決定,」K說;他慢慢站起來,退到椅子後面,「我是深思熟慮過的,也許考慮的時間已經夠久了,這是我的最後決定。」

  「既然這樣,請允許我發表一點看法,」律師說,他踢開鴨絨被,坐在床沿上。他的腿上稀稀地長著白色的汗毛,他由於沒穿褲子而冷得直發抖。他請K把沙發上的毛毯遞給他。K拿起毯子說:「你沒有必要這麼凍著。」

  「我有充分的理由這麼做,」律師說,他把被子技在肩上,用毯子裹著腿,「你叔叔是我的朋友,我也慢慢喜歡上了你。我公開承認這點,沒什麼可難為情的。」K不願意聽這個老頭抒發感情,因為這就迫使他不能不把話講得更明白一些,而他則想避免這麼做;另外,他自己承認,律師的話雖然絲毫不能影響他的決定,但也使他很尷尬。「我感謝你的友好態度,」他說,「你竭盡全力,做了你認為對我有利的事,對此我表示欣賞。不過,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我慢慢懂得了,光有你的努力是不夠的。我當然不應該試圖把自己的看法強加給一個比我年長得多、有經驗得多的人;如果我無意中似乎正在這樣做,那就請你原諒我,可是——用你的話來說——我有充分的理由這麼做。我相信,在我的案子中,應該採取比迄今為止強有力得多的措施。」

  「我理解你,」律師說,「你感到不耐煩了。」

  「我沒有不耐煩,」K說,他有點惱火,因此不那麼注意酌字斟句了,「我第一次跟叔叔一起來拜訪你的時候,你就應該發現,我並不把我的案子當作一碼事;如果別人不強迫我想起它,可以說,我早就把它忘得一乾二淨了。但我叔叔堅持要我聘請你做我的代理人;我這麼做了,為的是使他高興。從那時起,我當然希望,這件案子在我心頭的壓力會減輕一些,因為聘請律師的目的就是要把壓力勻一點給律師。然而事實恰恰相反。自從我聘請你做我的代理人以後,這件案子反而使我更加苦惱了。我獨自一人時,什麼事也不想幹,但我幾乎毫無憂慮;而請了律師後,我覺得條件已經齊備,只等發生一件什麼事了。我日以繼夜地等著你的干預,等得我心焦如焚;但你卻什麼事情也沒做。我承認,你給我提供了許多有關法院的情況,這些情況在別處也許是聽不到的。可是這種幫助對我來講遠為不夠,要知道案子正折磨著我,刺痛著我的心。」K把椅子推到一邊,直挺挺地站著,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裡。「當一個人的活動到了一定階段以後,」律師壓低聲音、心平氣和地說,「就不會出現什麼真正新鮮的東西了。我的委託人中,不知有多少也像你這樣,當案子到了一定程度後,就到我這裡來,站在我面前,腦子裡轉著同樣的念頭,嘴裡說出同樣的話!」

  「好吧!」K說,「這麼說來,他們也和我一樣是事出有因的。這並不能反駁我的論點。」

  「我不想反駁你的論點,」律師說,「我只想補充一句,我希望你比其他人理智一些,尤其是因為關於法院的活動以及我自己的做法,我對你講的要比我通常對一般委託人講的多得多。而我現在卻不得不看到,儘管這樣,你卻對我不夠信任。你沒有為我創造方便條件。」律師真會在K面前低聲下氣!他絲毫不考慮自己的職業尊嚴;在這種時候,職業尊嚴最容易受到損害。他為什麼要這樣呢?如果人們的印象符合事實的話,他是一位闊綽的律師,登門求助的人很多;對他來說,失去K這麼一位委託人,失去K的酬金,算不了什麼。何況他身體有病,自己應該想到,少接受幾個委託人是明智的。可是,他卻緊緊抓住K不放!為什麼?是因為他和K的叔叔有私人交情嗎?還是因為他真的認為該案很特殊,他可以借為K辯護或通過討好法院裡的朋友等方式,來提高自己的聲望呢?後面這種可能性是不能排除的。K仔細端詳著他的臉,可是卻發現不了任何跡象。人們幾乎可以認為,律師故意裝出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看看他的話會引起什麼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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