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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他思索著這些事,不住地搖著頭;侍者走到他跟前,指著坐在會客室長凳上的三位先生。他們要見K,已經等了好久啦。他們看見侍者走到K身邊,便匆忙站起來,每個人都爭取先引起K的注意。既然銀行職員毫不在乎地讓他們在會客室裡浪費時間,他們便認為自己也可以不必拘泥禮節。「K先生,」其中一個人開了口;然而K已經派人去取大衣了。在侍者幫他穿大衣的時候,他對這三位先生說:「請原諒,先生們,十分遺憾,我現在沒有時間和你們商談,很抱歉。我有要事,必須出去,馬上就得離開銀行。

  你們自己也看到了,最後那位客人占了我多少時間。你們可以明天或其它日子再來嗎?或者,咱們也許可以在電話裡商量吧?你們也可以現在用三言兩語把事情簡單說說,然後我給你們一個詳細的書面答覆,行不行?當然,更好的辦法是你們另約一個時間。」那三位先生已經白白浪費了這麼多時間,聽見這些建議後,驚愕得面面相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這麼辦吧,好嗎?」他轉向侍者,侍者已經給他拿來了帽子。辦公室的門開著,他看見門外雪越下越大了。於是,他豎起大衣領子,把扣子一直扣到脖子上。

  正在這時,副經理從旁邊的辦公室裡走出來,他微笑著看了一眼穿著大衣和顧客講話的K,問道:「你要出去嗎?K先生?」

  「是的,」K說,他挺直了身子,「我得出去辦點事。」副經理已經朝那三個顧客轉過身去了。「這些先生怎麼辦?」他問道,「我相信他們已經在這裡等了很久啦。」

  「我們已經講妥怎麼辦了。」K說。可是這幾位顧客現在可不那麼好說話了,他們圍在K身邊,抱怨說:他們之所以等了幾個鐘頭,是因為他們的事情十分重要,而且很緊急,需要在沒有旁人在場的情況下,立即進行詳細討論。副經理一邊聽他們說,一邊觀察著K。K拿著帽子站在那兒,痙攣似地彈著帽子上的灰。副經理說:「先生們,有一個很簡單的解決方法。如果你們同意的話,我很高興代替襄理,為你們效勞。你們的事當然應該馬上商議。我們和你們一樣,都是搞實務的人,我們知道,對一位實業家來說,時間是多麼可貴。勞駕,你們願意跟我走嗎?」他打開了通往他的辦公室會客廳的門。

  副經理闖進K被迫拋棄的領地,幹得多巧妙啊!可是,K是不是絕對有必要拋棄這些領地呢?他如果懷著最渺茫——他不得不承認這點——最微弱的希望,跑去找一個素昧平生的畫家,他在銀行中的聲望肯定會受到無可挽回的損害。或許,他應該脫掉大衣,至少滿足那兩個還在等著副經理接見的顧客的要求,這樣對他來講要好得多。K完全可以試著這麼做,可是K正好在這時發現副經理在K的辦公室中亂翻K的文件,好像這些文件是屬￿他的。K局促不安地走到辦公室門口。

  副經理高聲說道:「噢,你還沒走啊。」他朝K轉過臉來——臉上一條條深陷的皺紋似乎是權力的象徵,而不是歲數的象徵——,隨後立即繼續翻尋。「我在找一份協議書的副本,」他說,「商行代理人說,副本應該是在你的文件堆裡。你能幫我找找嗎?」K向前邁了一步,但是副經理說:「謝謝,我已經找到了。」他拿著一大疊文件,回自己的辦公室去了,其中不僅有那份協議書的副本,顯然還有許多其它文件。

  「我現在還不能和他平起平坐,」K自言自語道,「但是,等我的個人困難一解決,他將第一個知道我是不好惹的,我得讓他吃點苦頭。」想到這一點,K稍微得到了一些安慰。侍者開著過道的門,已經等了很長時間。K讓侍者在合適的時候跟經理打個招呼,就說他有事出去了;接著他離開了銀行。他想到終於可以完全為自己的案子奔走一段時間了,心裡很愉快。

  他按地址徑直開車來到畫家住的地方,這是郊區,正好位於法院辦公室所在的那個郊區的相反方向。這個地區更為貧窮,房子更加陳舊,滿街的污泥和融化了的雪混在一起,緩緩流動。畫家住的那座公寓的大門是兩扇對開式的,其中一扇門開著,另一扇門的下面有一塊長條磚,緊貼著地面,磚塊上有一個缺口;K走上前去,發現一股直冒熱氣、令人作嘔的黃色液體正從缺口中流出來,幾隻耗子隨著液體跑出來,並立即鑽進附近的水溝裡。臺階下趴著一個小孩,正在大哭大叫;但是人們很難聽見他的叫聲,因為大門的另一側有一家白鐵鋪,裡面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白鐵鋪的門開著,三個學徒圍成半圓形,站在一件東西周圍;他們掄起錘子,正往那上面錘打著。

  牆上掛著一大塊白鐵片,白鐵片上發出的蒼白閃光映照著兩個學徒當中的那個空間,映亮了他們的面孔和圍裙。K對這些只是匆匆掃了一眼,他想儘快找到畫家,向畫家提幾個試探性的問題,然後馬上回銀行。如果他這次拜訪成功,將對他在今天剩下的時間內在銀行裡的工作有好處。他走進公寓;剛上四樓,他就快喘不過氣了,於是不得不放慢腳步。梯級和樓層都高得不成比例,而畫家據說住在頂層的一個閣樓裡。這兒空氣令人窒息;樓梯很窄,沒有通風口,兩邊夾著光禿禿的牆,隔老長一段距離才有一個開在高處的小窗子。K停下來喘口氣的當兒,幾個小姑娘從一套房間中跑出來,笑著搶在K前面,朝樓上奔去。

  K慢吞吞地跟在她們後面,和其中的一個小姑娘同行。這個女孩子准是絆了一腳,所以才掉了隊。K和她一起上樓梯,他問她:「有個名叫蒂托雷裡的畫家是住在這兒嗎?」女孩子有點駝背,看上去不滿十三歲;她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會意地瞧著他。她雖然年紀很小,身體畸形,但已經過早地變得淫蕩了。她不笑,而是用她那雙精明、大膽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K。K假裝沒有注意她的神情,只是問道:「你認識畫家蒂托雷裡嗎?」她點點頭,然後反問道:「你找他幹什麼?」K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可以多瞭解一點關於蒂托雷裡的情況;反正現在還有時間。「我想請他給我畫像,」他說,「給你畫像?」她重複了一遍,嘴張得大大的;接著拍了K一下,好像他講的話是完全出乎人們意料之外的,或者是愚蠢可笑的。然後,她用雙手提起短裙,跑了幾步,趕上了其他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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