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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K現在大概已從親身體驗中發現,法院組織的底層並不是潔白無瑕的,其中有不少貪官污吏,使這個天衣無縫的司法系統出現了一個相當大的裂口。許多小律師採取行賄,或是搜集流言蜚語等方法,企圖鑽這個缺口的空子;文件失竊的情況實際上已經出現過,至少過去有過這種事。不可否認的是,上述辦法可以暫時取得對被告有利的結果,律師們因此感到驕傲,並以此為誘餌,來招攬新的委託人;但是這些方法對案件的發展起不到作用,或者只能起壞作用。除了與地位較高的官員的令人羡慕的私人關係外,任何東西都沒有真正價值;這兒說的地位較高的官員當然是指基層的地位較高的官員。只有借助這種關係,才能對訴訟過程施加影響;這種影響開始不易覺察,但隨著案子的進展,將變得越來越顯著。當然有這類關係的律師為數甚少,K的選擇可以說是很幸運的。

  也許只有其他一兩位律師才能自誇他們有像霍爾德博士那樣的關係。這些人不屑理睬坐在律師辦公室裡的那班蠢貨,他們和那班平庸的律師沒有任何來往,而和法官們的關係則十分密切。霍爾德博士甚至用不著法院開庭時每次必到,用不著在預審法官們的前廳中恭候接見,也用不著為了取得一個虛假的成功或者更無聊的結果而在他們面前低三下四。這些都用不著,K自己親眼看見,法官們,其中不乏職位很高的法官,主動找到霍爾德門上來,心甘情願,毫不隱瞞地向他提供情況,至少對他進行大膽暗示,和他議論各件案子下一步的轉折;有時他們甚至會被他說服,接受他的一種新觀點。

  他們也許很快就能被說服,但是對此可別指望過高,因為他們可能會爽快地接受一種有利於為被告辯護的新觀點,但他們會立即回到辦公室,作出完全相反的決定,給被告判以重刑,比他們已經表示要放棄的原判重得多。反對已經作出的判決當然是辦不到的,因為他們私下裡對你說的,只是私下裡對你說說而已,不能在公開場合中照辦,即使辯護律師以別的理由竭力博取了這些先生的支持也沒用。另一方面應該考慮到,這些先生來拜訪辯護律師——他們當然只拜訪經驗豐富的律師——,並非出於善意的考慮或友好的感情;在某種意義上說,他們事實上離不開辯護律師。他們都知道,這個從一開始就堅持要保密的司法體系弊病甚多。

  法官們深居簡出,無法和公眾接觸;他們訓練有素,足以處理一般案件,這類案件的審理過程幾乎全是十分機械的,只需推一把就行;然而,如果案子過於簡單,或者特別棘手,他們便往往一籌莫展;他們完全不能正確理解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因為他們白天也好,夜裡也好,只接觸司法體系的工作——而對人性的瞭解在處理這些案件時是必不可少的。因此他們到律師那兒去的目的是求教,他們身邊總跟著一個帶著機密文件的僕人。許多人們料想不到能碰見的先生們會坐在律師家的窗前,絕望地看著外面的街道;而律師則坐在辦公桌後面,研究他們的文件,以期幫他們出個好主意。在這種場合,人們會發現,這些先生們如何看重自己的職務,當他們遇到不可逾越的障礙時,又是多麼絕望。換句話說,他們的處境並不容易,如果認為他們的處境甚為容易的話,那就對他們太不公道了。

  在這個司法體系中,官員的級別層層上升,無邊無際,甚至連內行也不知道這個等級制度的全貌。法院的訴訟程序一般對低級官員保密,因此連他們也很難知道,他們曾經為之工作過的案子下一步是如何進展的。他們常常不知道,進入他們的職權範圍,由他們來審理的特殊案件來自何處,也不知道將要轉呈到哪兒去。他們只瞭解案件的幾個孤立階段中的一些情況;這些官員們對終審判決及作出終審判決的理由均一無所知。他們被迫把自己束縛在法律規定他們過問的那個辦案階段內,而對於後來的情況——換句話說,對於自己辦案的結果——的瞭解則往往不如辯護律師。辯護律師通常可以和被告保持接觸,這種接觸幾乎可以一直保持到案子審理完畢。因此,從這方面來說,低級官員們可以從辯護律師那兒瞭解到許多值得瞭解的情況。既然K對這些情況已經心中有數,那麼,當他發現法官們脾氣暴躁,對待被告態度蠻橫時,就不會大驚小怪了。這是人人皆有的經驗。

  法官們的脾氣都很暴躁,無一例外,哪怕在他們表面上看來鎮靜自若的時候也是如此。小律師們可能會為此而感到不愉快。舉例來說,下面這個故事流傳得很廣,看來是完全屬實的。一位心地善良、心平氣和、年歲已高的法官,手頭有一樁難辦的案子,律師提出幾份申訴書後,事情變得更複雜了。他已經琢磨了整整一天一夜——法官們確實認真得出乎任何人的預料。就這樣,經過二十四小時幾乎毫無成效的苦於,到了拂曉時分,他走到門口,躲在門後,把每一個想進來的律師都推下樓去。律師們聚在樓下,商量著對策。從一方面來說,他們確實沒有什麼權利可以進去,因此很難採取任何反對法官的法律行動,況且正像上面已經講過的那樣,他們總是儘量避免冒犯法官們。可是從另一方面說,他們少進法院一天就意味著。損失了一天時間,因此爭取進去是很關鍵的一舉。

  最後他們一致認為,把那位老先生拖累是上策。律師們依次奔上樓去,作出最有效的消極抵抗的姿勢,聽憑法官把他們推下樓,反正樓下的同事們會伸出手臂接住的。這種情況持續了差不多一個鐘頭後,那位老先生——他通宵未眠,確實已經精疲力盡了——漸感不支,便回自己的辦公室了。樓下的律師們起先不相信,指派一個人上樓,躲在門後觀察了一陣,確知屋裡真的沒人了,他們才進去。據大家說,他們進去後連嘀咕一聲也不敢,因為雖然那些一文不名的律師們在某種程度上也會貿然對法院裡的情況作出自己的分析,但他們卻從來不敢提議或堅持改善司法制度。然而,幾乎每個被告,即使是其中頭腦很簡單的人,從一開始起就顯露出一種建議改革的熱情,這是很有代表性的。但是,這種熱情往往只是徒費時間和精力而已,這些時間和精力完全可以更有效地用到別的方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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