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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他是一位預審法官,」她一面說,一面握住K摟著她的那只手,撫弄起他的手指來。「只是一位預審法官而已,」K失望地說,「高級官員們全藏得好好的。可是,他卻坐在這樣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寶座上。」

  「全是瞎畫的,」萊妮說,她把自己的臉伏在他手上。「其實他是坐在一張廚房裡用的椅子上,屁股下墊著一條疊成雙層的舊馬毯。可是,你幹嗎總是悶悶不樂地惦記著你的案子呀!」她慢條斯理地問道。「不,我一點也沒惦記我的案子,」K說,「相反,我考慮得可能太少了。」

  「你這樣做沒錯,」萊妮說,「你太倔強,這是我聽說的。」

  「誰告訴你的?」K問;他能感到她的身體貼近了自己的胸部;他朝下凝視著她那頭濃密、烏黑、梳得整整齊齊的頭髮。「如果我告訴你,我付出的代價就太大了,」萊妮回答道,「請別問我他們叫什麼名字,記住我的忠告就行啦,以後別再那麼倔強;你鬥不過法院,你應該認罪。一有機會就認罪吧。你不認罪,就不可能逃出他們的魔爪,誰都無能為力。當然,即使認了罪,如果沒有外來援助,你也達不到目的;不過你用不著為此煞費苦心了,我來想辦法吧。」

  「你很熟悉法院和法院裡的種種陰謀詭計!」K說;他把她抱起來,讓她坐到自己的膝蓋上,因為她緊緊靠著他,他覺得太重。「這樣更舒服,」她一面說,一面在他的膝蓋上坐好,撫平裙子,拉直上衣。然後她伸出雙手,摟住他的脖子,身體向後微仰,久久端詳著他。「如果我不認罪,你就不能幫助我嗎?」K試探著問。「我好像一直在找女人幫忙,」他想道,幾乎吃了一驚,「先是布爾斯特納小姐,後來是門房的妻子,現在是這個小看護。她看來對我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欲望。她坐在我的膝蓋上,好像這是她惟一該坐的地方!」

  「不能,」萊妮慢慢搖著頭說,「那我就無法幫助你。不過你一點也不想要我幫忙,你無所謂,你很傲慢,從來不聽別人的話。」過了一會兒,她問道:「你有女朋友嗎?」

  「沒有,」K說。「嘿,不對,你有!」她說。「嗯,對,我有,」K說,「你瞧,我否認有女朋友,可是我兜裡卻明明揣著她的照片。」在她的懇求下,他把艾爾莎的照片拿給她看;她蜷縮在他膝上,久久凝視著照片。這是一張快相,拍的是艾爾莎在跳粉面舞的最後一場,她常在酒吧間裡跳這種舞;她的裙子在飄拂,猶如一把扇子,她把雙手按在結實的臀部上,揚起下巴,對某個沒拍進照片的人笑著。「她的衣服緊緊裹在身上,」萊妮一面說,一面指著她認為衣服繃得過緊的部位。「我不喜歡她,她太粗獷,太俗氣。不過,她也許對你很溫柔體貼,從照片上可以猜得出來。像她那樣高大健壯的姑娘往往不由自主地對人溫柔體貼。但是她能夠為你而犧牲自己嗎?」

  「不能,」K說,「她既不溫柔也不體貼,更不能為我而犧牲自己。到現在為止,我既沒有要求她做到前者,也沒有要求她做到後者。說實在的,我從來沒有像你這樣仔細端詳過這張照片。」

  「這麼說來,她在你心目中的位置並不很重要,」萊妮說,「她根本不是你的女朋友。」

  「噢,她是我的女朋友,」K反駁道,「我不想食言。」

  「好吧,就算她是你的女朋友吧,」萊妮說,「不管怎麼說,如果你一旦失去她,或者換一個女朋友,比如說換上我吧,你不會太想念她的,對不對?」

  「當然對,」K笑著說,「這是可以理解的,不過她有一點比你強得多:她對我的案子一無所知,即使她知道了,也不會為此傷腦筋。她更不會設法讓我變得隨和點。」

  「這並不是她比我強的地方,」萊妮說,「如果她比我強的地方就是這一點,那我還有希望。她有什麼生理缺陷嗎?」

  「生理缺陷?」K問。「對,」萊妮說,「因為我有一個小小的生理缺陷。瞧。」她抬起右手,伸出當中兩個手指,其間長著一層蹼狀皮膜,一直連到指尖;皮膜和手指一樣,很短。K在黑暗中一時沒弄明白她想給他看什麼;萊妮便抓過他的手,讓他摸摸皮膜。「確實是只畸形的手!」K說,他仔細看了看整只手後又補充道:「但也確實是只美麗的小手!」萊妮頗為得意,她看著K不勝驚奇地把兩個手指頭掰開,然後又併攏,在放開它們之前還輕輕吻了一下。

  「啊!」她立刻嚷道,「你吻了我!」她匆匆欠起身子,張大嘴巴跪在他的雙膝上。K抬眼看著她,驚訝得幾乎目瞪口呆:她此時緊緊地挨著他,身上散發出一種胡椒粉似的很有刺激性的氣味;她一把摟過他的頭,俯下身去,咬著和吻著他的脖子,一直咬到他的頭髮根。「你已經用我代替她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大聲說,「瞧,你畢竟用我來代替她了!」她雙膝發軟,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幾乎倒在地毯上;K伸手想把她抱起來,結果卻被她拽倒在地。「你現在屬￿我了。」她說。

  「這是門鑰匙,你什麼時候想來都可以,」這是她講的最後一句話;他向她告別時,她無目的地在他肩上親了最後一下。他走出門,來到馬路上;外面正下著小雨。他朝街心走去,希望能最後看一眼也許正站在窗旁的萊妮;但是他的叔叔突然從一輛停在房子前面的汽車裡走了出來,心不在焉的K剛才沒有發現這輛汽車。叔叔抓住他的雙臂,把他朝門口推去,好像要把他釘在門上似的。「約瑟夫!」叔叔嚷道,「你怎麼能這樣!你的案子本來有了點眉目,現在又被你搞糟了。你偷偷和一個不要臉的小蕩婦溜走了,一呆就是幾個鐘頭,何況她顯然是律師的情婦。你連一個藉口也不找,什麼也不回避,便明目張膽地跑到她那兒去,呆在她身邊。我們三個人在這段時間裡一直坐在那兒,一個是你的叔叔,正在為你盡力奔走的叔叔;一個是應該努力爭取過來的律師;特別是還有法院書記官,一個目前正在審理你的案子的重要人物。

  我們三個人坐在那裡商量怎麼幫助你,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和律師打交道,律師又謹小慎微地和法院書記官打交道。我原想你起碼該助我一臂之力,可是你卻溜走了。你離開了這麼長的時間,誰都瞞不住;當然,這兩位先生老于世故,沒提起你不在的事,他們要照顧我的情緒。最後,連他們也不能再無視事實了,只是因為此事不便提起,他們才一句話也沒說。有好幾分鐘之久,我們坐在那兒靜聽著,希望你能回來,但一切都白搭了。法院書記官在這兒呆的時間已經大大超過原定計劃。

  最後他只好站起身來,道了夜安;他顯然為我感到十分遺憾,因為他沒能幫助我;他的熱情確實是數一數二的。臨走前,他在門口又等了一會兒。老實告訴你吧,他走後,我倒覺得寬心了;在那以前,我簡直喘不過氣來。身體欠佳的可憐的律師情況更糟,我和他告別時,這位好心人居然一句話也講不出來。你很可能會促使他的身體完全垮掉,很可能會催他早日走進墳墓;而你卻有賴於他的善意斡旋。你讓我——你的叔叔——在雨中站了好幾個鐘頭。我真為你發愁;你摸摸,我渾身都濕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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