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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這種探望的價值只有在法院中混跡多年的人才能真正認識到,因為他們知道,書記宮的工作忙得要命。儘管這樣,他還是來看我了,在我的病體尚能堅持下來的情況下,我們愉快地談論著。我們沒有禁止萊妮引進來客,確實如此,因為我們沒想到會有人來,我們當然以為我們不會被人打擾的;可是,阿爾伯特,後來傳來了你的暴躁的敲門聲,法院書記宮於是帶著他的桌椅退到屋角裡去了。不過現在我覺得,如果你願意的話,咱們總算有機會一塊談談了,因為這件案子和咱們大家都有關係,咱們可以聚在一起聊聊。請,親愛的書記官先生,」

  他朝書記官鞠了一躬,帶著彬彬有禮的微笑,指指床邊的一把扶手椅說。「遺憾的是我只能再呆幾分鐘,」法院的書記官客氣地說,他坐到扶手椅上,看了看表,「我還有公事。不過我不願意放過一個在這裡認識我的朋友的朋友的機會。」他朝K的叔叔微微弓了弓身;K的叔叔看來由於結識了這個人而感到很榮幸,但是他生來不善於表示自己的崇敬心情,而是用一陣令人莫名其妙的大笑來回答法院書記官的這番話。真滑稽!K可以自由自在地觀察一切,因為誰也沒有注意他。

  法院書記官既然已經處於突出地位,便當仁不讓地首先發表意見,這好像已成了他的習慣。律師當初裝作身體虛弱,大概只是為了謝絕來客;現在他伸出手,攏在耳朵邊,聚精會神地聽著。K的叔叔作為執燭人——他把蠟燭放在大腿上保持平衡,律師經常向他投射一瞥不安的目光——很快就脫離了尷尬局面,現在正興致盎然地聽著法院書記官的妙語連珠的演講,欣賞著書記官講話時一隻手附帶作出的波浪式動作。K靠在床架上,法院書記官完全把他忘了,也許是故意怠慢他;結果他只能成為另一個老人的聽眾。

  K本身也沒有心思聽他們講話,腦子裡先是想起了女看護,想起了叔叔對她的粗暴態度,後來則自問以前是否見過法院的書記官:大約初審的時候書記宮在聽眾當中吧?K可能猜錯了,不過法院書記宮——這個鬍子硬撅撅的老先生——坐在第一排聽眾中倒是非常合適的。

  門廳裡突然傳來一陣像是陶器打破的聲音,大家都豎起了耳朵。「我去看看是怎麼回事,」K說,他慢悠悠地走出去,想給其他人提供一個叫他回屋的機會。他剛走進門廳,伸出腳在黑暗中摸索時,一隻比他的手小得多的手按在他那只仍然扶著門的手上,輕輕把門帶上了。這是女看護,她在那兒等著呢。「沒事,」她悄悄地說,「是我往牆上扔了個盤子,想把你引出來。」K扭。泥地說。「我當時也在想著你。」

  「那就更好了,」女看護說,「到這邊來。」他們走了一兩步,來到一扇厚玻璃門前,她把門打開。「進去吧!」她說。這間屋顯然是律師的辦公室;月光透過兩扇大窗子照進屋來,照亮了窗前地板上的兩個小方塊;借著月光可以看見屋裡擺滿了古色古香的舊式家具。「到這兒來,」女看護指著一把椅背雕花的深色椅子說。K坐下後繼續打量著這間屋子;辦公室很大,天花板很高,這位「窮人的」律師的委託人來到這兒會有茫然若失的感覺。K給自己描繪了這麼一幅圖畫:委託人個個局促不安,他們慢慢朝律師的大桌子走來。可是後來他把這些全拋在腦後,只望著女看護;她緊挨K坐著,差不多把他擠得靠在椅子的扶手上。

  「我本來想,」她說,「你自己會出來的,用不著等我來叫你。你的行為真古怪。你一進門,眼睛就始終盯著我;可是你卻讓我等了好久。你就叫我萊妮吧!」她匆匆補充道,這句話突如其來,好像她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似的。「我很高興這樣稱呼你,」K說,「至於說我的行為古怪,萊妮,這很容易解釋。首先,我必須聽那幾個老頭嘮叨。我不能沒有任何藉口就離開他們走出來。其次,我不是一個在女人面前膽大妄為的小夥子,說實話我很害臊;而你,萊妮,看樣子也不像是個一說就願意的姑娘。」

  「不對,」萊妮說,她的手臂搭在椅子背上,眼睛看著K。「而是你開始時不喜歡我,現在沒准仍然不喜歡我。」

  「喜歡這個字眼太沒有力量。」K含糊其辭地說。「啊!」她微笑著說。K的話和這個短促的感歎使她略微占了上風,於是K一時什麼也說不上來。他已經對這間黑暗的屋子習慣了,現在已能看清某些擺設的細節。給他留下特殊印象的是一幅掛在房門右側的大型油畫。他朝前傾著身子,想看清楚點。畫面上是一個穿著法袍的人;那人坐在一個像寶座一樣的高腳椅子上,這是一張鍍金椅子,在整幅畫裡佔據著一個突出地位。奇怪的是法官的坐姿看來並不威嚴,因為他的左臂搭在寶座的後背和扶手上,右臂卻懸空吊著,手掌下垂,擱在另一個扶手上;法官似乎正要站起來,做一個激烈的、也許是忿怒的手勢,發表一個帶有決定性意義的看法,甚至作出判決。我們可以設想,被告站在通向法官寶座的最下面一級臺階上;最上面幾級臺階上鋪著的黃地毯已經畫出來了。

  「或許他就是審理我這個案子的法官,」K伸出手指,指著那幅畫說。「我認識他,」萊妮說,她也在看著畫。「他常到這裡來。這幅畫是他年輕時請人畫的,但一點也不像,既不像他年輕時,也不像他現在。因為他個子矮小,幾乎是個侏儒;可是他卻讓別人把自己畫成了這個樣子,原因是他和這兒所有的人一樣,愛虛榮愛到了發瘋的程度。然而我也是一個愛虛榮的人,說話顛三倒四,你肯定不會喜歡我的。」K聽了最後這句話沒有回答,只是伸出兩臂抱住她,把她摟到胸前;她默默地把頭枕在他肩上。他對她說的其它話倒作出了反應:「他擔任什麼職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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