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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我願意試著全按你的意思去辦,」K說,儘管叔叔處理事情的倉促和輕率方式使他頗為不安。他作為一個有求於人的人,被帶到一個窮人的律師那兒去,覺得心裡很不是滋味。「我原先不知道,」他說,「在這種案件中可以聘請律師。」

  「當然可以,」叔叔說,「這是用不著說的。為什麼不能呢?現在,你把迄今為止發生的事情全部告訴我,好讓我心中有數,知道我們的情況到底如何。」K立即講起這件事的前後經過,一個細節也沒遺漏,因為只有絕對坦率,才能使叔叔不再認為這樁案子會帶來令人心寒的恥辱。布爾斯特納小姐的名字K只是捎帶著提過一次,這並不說明他的不坦率,因為布爾斯特納小姐與案件沒有關係。他一面講,一面透過車窗,看著外面;他發現他們已經馳近辦公室設在閣樓上的法院所在的那個郊區了;他請叔叔注意這個事實,可是叔叔似乎不大理會這個巧合。出租汽車在一座深色的房子前停下。

  叔叔按響底層第一家的門鈴;當他們等人開門的時候,叔叔露齒而笑,低聲說道:「現在是八點鐘,委託人很少在這種時候來找他,但霍爾德不會見怪的。」門上有個警窗,一雙黑色的大眼睛在窗口出現,盯著兩個來客看了一會兒後,又消失了;然而門還是沒開。K和叔叔互相證實,他們的確看見了一雙眼睛。「一個新來的女僕,大概害怕陌生人,」K的叔叔說,他又敲敲門。那雙眼睛再次出現,這回的眼神似乎很憂傷,但也許是煤氣燈造成的錯覺;煤氣燈沒有燈罩,正好在他們上方點著,發出刺耳的「嘶嘶」聲,但光線卻甚為暗淡。「開門!」K的叔叔喊道,他開始用拳頭擂門,「我們是霍爾德先生的朋友。」

  「霍爾德先生病了,」一個微弱的聲音從他們背後傳來。位於這條短門廊另一邊的那扇門打開了,一個穿著睡衣的男人在門口出現,他壓低嗓門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們。K的叔叔因為等得過久而怒氣衝衝,他轉過身來嚷道:「病了?你說他病了?」他氣勢洶洶地走到那人跟前,好像那人就是所謂疾病的化身。「門已經開了,」那人驀地指著律師的門說,接著裹緊身上的睡衣,進了屋。門真的開了,一位年輕姑娘——K認出了那雙有點向外凸的黑眼睛——系著一條白色長圍裙,手上拿著蠟燭,站在前廳裡。「下次開門請你麻利點,」K的叔叔沒有跟她寒暄,而是教訓了她一句;她行了個屈膝禮。「來吧,約瑟夫,」他對K說,K正向姑娘暗遞秋波。「霍爾德先生病了,」K的叔叔徑直朝裡屋走去時,姑娘說,K還在打量著姑娘,她轉身把門插上;她長著一張圓圓的娃娃臉,蒼白的雙頰、下巴,連她的太陽穴和前額也是圓的。「約瑟夫!」K的叔叔又喊了一次,接著他問那姑娘:「是心臟病嗎?」

  「我想是的,」姑娘說;她端著蠟燭,走到他前面,把裡屋的房門打開。在燭光照不到的一個屋角裡,一張蓄著長鬍子的臉從枕頭上抬起來。「萊妮,誰來啦?」律師問,他被燭光照花了眼,看不清來客。「是你的老朋友阿爾伯特,」K的叔叔說。「噢,阿爾伯特,」律師說,他又躺倒在枕頭上,好像沒有必要在這個客人面前強打精神似的。「你真的很不舒服嗎?」K的叔叔在床沿上坐下後問律師,「我簡直不相信。不過,這只是心臟病再次發作而已,像前幾次一樣,很快就會過去的。」

  「也許吧,」律師說,他的聲音微弱,「不過這次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厲害。連呼吸都困難,睡不著覺,渾身一天比一天沒勁。」

  「我明白了,」K的叔叔說,他的那只粗壯的手使勁把巴拿馬草帽壓在膝頭上。「這真糟糕。不過,傭人對你的照料周到嗎?這兒光線很暗,陰沉沉的。我最後一次到這裡來,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這兒的氣氛要歡快得多。另外,你現在的這個年輕女傭人好像不怎麼伶俐,也許是裝成這樣。」那姑娘拿著蠟燭,還站在門口;從她那撲朔迷離的目光推測,她好像在看著K,而不是在看K的叔叔;即便後者在談起她的時候,她也不看他一眼。

  K推過一張椅子,放在她身邊,自己靠在椅子背上。「一個人得了病,像我現在這樣,」律師說,「就需要安靜。我並不覺得這兒是陰沉沉的。」他略微停頓了一下,又補充一句:「萊妮對我照料得很好,她是個好姑娘。」但是K的叔叔並不相信,他顯然對女看護有成見;他沒有回答病人的話,只是用嚴厲的目光注視著那姑娘;她走到床前,把蠟燭放在床頭櫃上,朝病人俯下身去,一邊擺好枕頭,一邊對他輕聲說話。K的叔叔幾乎忘記了自己是在病人的房間裡,猛地站起身來,在姑娘身後踱來踱去;如果這時他去執姑娘的裙子,把她從床邊拖開,K也不會覺得奇怪的。K以旁觀者的態度看著這一切。

  律師生了病,K倒並非完全不滿意:叔叔對他的案子的關心越來越熱切,他沒有辦法遏制這種熱情;現在,謝天謝地,出現了這種情況,用不著他插手,叔叔的熱情就會受挫。不久,他叔叔大概想惹女看護生氣,大聲叫道:「小姐,勞駕讓我們單獨呆一會兒;我有些私事要和我的朋友商量。」姑娘還俯著身,正在把靠著牆的那部分床單撫平;她聽了這話,側轉頭,心平氣和地說:「你要知道,我的主人病了;不能跟他商量任何事。」這和K的叔叔的暴躁、結巴和唾沫四濺形成了鮮明對比。她還不由自主地重複了一遍。儘管如此,即使是一個沒有成見的局外人也會認為她是在冷言相譏。K的叔叔好像被黃蜂螫了一下,頓時暴跳如雷。「他媽的,你——」他破口大駡起來,由於憤怒過分,他的話很難使人聽懂。K雖然預料到叔叔會突然爆發,但聽了這話後仍然驚訝不已地站了起來,朝叔叔奔去,決定伸出雙手堵住叔叔的嘴,使他平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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