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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但是,那人沒有回答K的請求,他的手仍然安安逸逸地插在口袋裡,他笑了起來。「你瞧,」他對姑娘說,「我說得多對啊,這位先生只是在這兒才感到不舒服,在別的地方沒事。」姑娘也笑了,但是她用手指尖輕輕碰了碰那人的手臂,好像他這樣跟K開玩笑有點過頭了。「呵,哎喲,」那人說,他還在笑,「我攙這位先生到門口去,當然願意!」

  「那好,」姑娘說,她那漂亮的腦袋微微側向一邊。「別對他的傻笑介意,」她對K說,K又陷入無名哀傷中,看來並不期待得到解釋,「這位先生——我可以把你介紹給他嗎?」(那位先生揮揮手,表示同意。)「好吧,這位先生是代表問訊處的。他解答人們提出的任何問題,公眾不大清楚我們的訴訟程序,經常提出大量問題。對於每一個問題他都有一個答案,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向他提個問題試試。除此以外,他還有一個惹人注目的地方,這就是他的衣服很時髦,這是我們——也就是說全體工作人員——決定的。由於問訊處的職員總要跟人們打交道,總是第一個看見他們,所以他的衣著必須時髦,以便給人們留下良好的初次印象。

  除了他以外,我們這些人都穿得很差,式樣很陳舊,這點你可能一看見我就發現了,很遺憾,我不得不這麼說;話再說回來,把錢花在穿著上沒有多大意思,因為我們幾乎不出辦公室,甚至睡在辦公室裡。但是,正像我已經說過的那樣,他卻必須講究穿戴。可是管理處在這方面有些怪,居然不給他提供服裝,於是我們只好募捐——有的當事人也捐了錢——我們給他買了這套衣服和其它服裝。如果只是為了造成一個好印象,那他現在不需要任何別的東西了。然而他的狂笑卻嚇退了人們,弄糟了一切。」

  「確實如此,」那位先生冷嘲熱諷地說,「不過我確實搞不明白,小姐,你為什麼要向這位先生透露我們的內部秘密,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你為什麼硬把這些秘密灌進他的耳朵中,因為他根本不想聽。你看,他顯然正忙於思考自己的事哩。」K不想反駁,姑娘的用意無疑是好的,她大概想讓K散散心,或者給他提供一個振作起來的機會,僅此而已;但她走的路子不對。「怎麼啦,我得向他解釋一下你為什麼笑,」姑娘說,「它聽起來讓人覺得是受侮辱。」

  「我想,只要我願意帶他離開這兒,再厲害的侮辱他也能寬容。」K什麼也沒說,甚至沒有向上看一眼,聽憑他們兩人議論他,好像他是一個沒有生命的物體似的;說實在的,他倒真希望成為一個沒有生命的物體。突然他覺得那人的手挎起他的一隻胳膊,姑娘的手則攙著他的另一隻胳膊。「起來,你這個軟骨頭,」那人說。「謝謝你們兩位,」

  K喜出望外地說,他慢慢站起身來,把這兩個陌生人的手移到他覺得最需要攙扶的位置。「你可能會以為,」當他們走進過道時,姑娘在K耳邊溫柔地說,「我儘量想把問訊處的職員說得好些;不過,你可以相信我,關於他我只是如實稟告而已。他的心並不冷酷。他沒有義務扶著病人離開這兒,可是他這樣做了,這是你現在可以看見的。也許我們的心腸都不壞,我們樂意幫助所有人;然而因為我們是法院的職員,人們很容易根據表面現象斷定我們的心腸很狠,不願意幫助人。這真使我不安。」

  「你不想在這兒坐一會兒嗎?」問訊處的職員問。他們現在已來到了外面的大走廊中,面前正好坐著剛才曾經和K講過話的那個人。K在那人面前幾乎有些難為情,因為當時他在那人面前站得筆直,現在卻有兩個人扶著他,他的帽子由問訊處的職員拿著,他的頭髮蓬亂,披散在汗水淋淋的額頭上。可是那人好像什麼也沒發現,他低三下四地在問訊處職員面前站起來(問訊處職員目不轉睛地瞪著他),一心想解釋自己為什麼呆在這裡。「我知道,」他說,「今天還不能就我的宣誓書作出決定。但是我還是來了,我想我也可以在這兒等待,今天是星期天嘛,我有的是時間,我在這兒不打擾任何人。」

  「你用不著為自己辯解,」問訊處職員回答道,「你的焦慮是對的;你在這裡額外地占了地方,我承認;不過,到目前為止,你還沒有礙著我的事,所以我決不阻止你盡可能及時瞭解你的案子的進展情況。可恥地玩忽職責的人見得多了,人們也就學會忍受你這樣的人了。你可以坐下。」

  「他多麼善於和被告們講話啊!」姑娘低聲說。K點點頭,但是他突然驚跳起來,因為問訊處職員問他:「你想在這兒坐一會兒嗎?」

  「不,」K說,「我不想休息。」他盡可能用堅決的口氣說了這句話,雖然他實際上很希望能坐一坐,他覺得像是暈船似的。他似乎在波浪翻滾的大海裡行船,海水好像拍擊著過道兩邊的牆壁,過道深處仿佛傳來了波濤拍岸發出的嘩嘩聲,過道本身好像在顛簸,在回轉,在過道兩旁等著的當事人似乎也在隨著過道沉浮。因此,護送他的姑娘和問訊處職員的鎮靜簡直令人難以理解。他掌握在他們手中,如果他們讓他走,他就會像一截木頭似地跌倒。

  他們用目光敏銳的小眼睛打量著四周,K知道他們正在正常地繼續向前走,可他自己卻沒有走,現在幾乎是被他們架著一步步往前挪。最後他發現他們在對他講話,但是他聽不清楚他們講的是什麼,他只聽見擠在這兒的人發出的喧鬧聲,其它什麼也聽不見。人聲中有一個聲音很尖,持久不息,好像是鳴汽笛。「聲音響一些,」他垂著頭低聲說,他覺得難為情,因為他知道,他們講話的聲音已經夠響了,而他卻仍然聽不清他們在講什麼。接著,他前面的牆好像裂成了兩半,一股新鮮空氣終於朝他湧了過來;他聽見身邊有一個聲音說:「他開頭想走,後來雖然你向他講了一百次,告訴他們就在他前面,可是他卻一動也不動。」

  K看見自己正站在大門口,門是姑娘剛才打開的。他的力氣好像一下子就恢復了。他想先嘗嘗自由的樂趣,便伸出腳去,踏上一級樓梯,在那兒與攙他到這兒來的兩個人告別,他們低著頭聽他講話。「十分感謝,」他反復說了幾次,接著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和他們握手,直到他看出,他們確實只習慣於呼吸辦公室的空氣,一接觸到從樓梯口湧進來的比較新鮮一點的空氣就不舒服時,才離開他們。他們簡直連回答他的力氣也沒有了。如果K不匆匆把門關上的話,姑娘很可能會暈倒在地。

  K又站了一會兒,掏出口袋裡的鏡子,把頭髮理理好,撿起掉在下面那級樓梯上的帽子——可能是問訊處職員扔在那兒的——然後便邁著輕快的步子,大步朝樓下走去,連他自己也對這種反應感到有些害怕了。他那往常很結實的身體從來沒有使他出過這種洋相。也許體內正醞釀著一次劇烈的變革,讓他再經受一次考驗吧!以前的那些考驗他都輕而易舉地經受住了。他並沒有完全拋棄一有機會便去找醫生看看的念頭,不管怎麼說,他已經決定今後要把每星期天上午的時間花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在這點上,他還是可以給自己出主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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