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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好吧,我放他走,至於你,我永遠也不想再看見你了,」K說;他由於失望而怒火中燒,便朝著學生的後背猛推一把。學生一時跌跌撞撞,但沒有摔倒,他著實松了一口氣,以更加敏捷的步子一蹦一跳地走了。K跟在他們後面慢慢走著,他承認這是第一次明白無誤地敗在這些人手中。當然,他沒有理由因此懊喪,他受挫了,是他自找的,因為他想先發制人。他安安靜靜地呆在家裡的時候,以及出門幹正事的時候,比這些人都強,他們中如果有人擋了他的道,他就可以把那人一腳踢開。他腦中設想著一個可能出現的十分可笑的場面,比如說,這個討厭的學生,這個趾高氣揚、妄自尊大的年輕人,這個長著羅圈腿的醜八怪,有那麼一天會跪在艾爾莎床前,痛苦地搓著手,乞求她的垂青。他想到這種場面甚為開心,於是決定一有機會就帶學生去拜訪艾爾莎。

  K被好奇心所驅使,匆匆走到門口,想看看那女人被帶到哪兒去了,因為那學生絕不可能抱著她穿過街道。他們其實沒走多遠,一出門就是一道狹窄的木樓梯,好像是通到閣樓上去的;樓梯拐了一個彎,那一頭看不見。學生抱著那女人上了這道樓梯,他走得很慢,一面哼哼,一面「呼哧呼哧」直喘氣,因為他的力氣快用完了。那女人朝站在下面的K擺擺手,聳聳肩,表明她在這次劫持中不應該受到指責;然而她卻幾乎沒有反抗,任憑這場啞劇演下去。K毫無表情地看著她,好像她是一個陌生人;他決定不在她面前流露出自己的失望情緒,也不讓她知道他能輕而易舉地克服自己可能感到的任何失望情緒。

  那兩個人已經消失了,然而K還站在門口。他不得不作出這樣的結論:那女人不但背叛了他,而且還欺騙了他,她說是被帶到預審法官那兒去的。預審法官肯定不會坐在閣樓上等著。這道狹窄的木樓梯不會使人產生什麼聯想,不管看它多久也枉然。可是K卻發現,樓梯旁邊釘著一張小小的硬紙片。他走過去,看見上面有一行似乎是沒有練過字的小孩子寫的字:「法院辦公室在樓上」。這麼說來,法院辦公室就設在這座房子的閣樓上囉?這種安排好像不能使人產生崇敬的心情;房客都是些窮愁潦倒的人,但連他們也只在閣樓裡堆放些沒用的廢舊家具,可是法院卻把自己的辦公室設在這裡;當一個被告想到,這個法院手頭只有這麼點錢,他的心裡就會坦然不少。

  當然也不能無視這種可能性:錢是夠多的,但是法官們把它塞進了自己的腰包,而沒有用到司法業務上去。根據K迄今為止積累的經驗判斷,這是絕對可能的;如果真的如此,這種不光彩的行徑雖然會讓被告瞧不起,但卻能給他帶來更多的好處;在一個確實是貧窮的法院裡,這點是很難做到的。K現在也明白,當初他們為什麼不好意思把他帶到閣樓上來,而選擇在他的家裡折磨他。

  K和法官一比,條件多優越啊:法官只能在閣樓裡將就著,而K卻在銀行裡有一間寬敞的辦公室,旁邊還有一間會客室,他可以透過大玻璃窗,欣賞都市的繁華景象。不錯,他沒有額外收入,不受賄,不貪污,也不能命令下屬去找個女人帶到他的房間裡來。然而K卻心甘情願地放棄這些特權,至少這輩子不想得到這些特權。

  K正佇立在那張硬紙片旁邊,一個男人從下面走上來。他透過開著的門看看屋內,從這裡也能看見更裡面的那間審訊室。他問K是不是在什麼地方看見過一個女人。「你是門房,對不對?」K問。「對,」那人說。「啊,你是被告K,我認出你來了,歡迎,歡迎。」他出乎意料地朝K伸出手來。「可是,沒有宣佈今天要開庭,」門房見K不說話,便接著說下去。「我知道,」K說,一面注視著那人身上穿的便服,上面除了普通扣子外,還有兩顆像是從舊軍裝上扯下來的鍍金鈕扣,這是表明他職務的惟一標誌。「我剛才還跟你妻子講過話。現在她不在這兒,學生把她帶到樓上預審法官那兒去了。」

  「又來了,」門房說,「他們老是把她從我身邊帶走。今天是星期日,我本來用不著於任何活,可是他們為了支開我,卻派我到外面去白白跑了一趟。他們存著心眼,不把我支使得太遠,讓我懷著要是抓緊時間,就可以及時趕回來的希望。正因為如此,我盡可能快點走,剛跑到那個辦公室門口,就朝半開著的門大喊幾聲,把口信傳了進去。我喊得氣都快透不過來了,他們很難聽懂我喊話的意思。然後我又全速往回跑,可是那個學生還是比我先到。

  當然,他到這兒來的路不遠,只需沿著那一小段木樓梯從閣樓上走下來就行了。如果我的工作不至於受到影響的話,我早就把那個學生逼到這堵牆跟前,把他揍成個肉餅了。就把他揍死在這張硬紙片旁邊。我每天連做夢都想著這件事。我看見他在這裡被揍扁了,就在樓梯口上面一點:他的兩隻胳臂攤開,五指伸直,兩條羅圈腿扭成一個圓圈,地上全是血。可是到目前為止,這只不過是做夢而已。」

  「沒有別的法子了嗎?」K笑著問。「據我所知,沒別的法子了,」門房說,「現在的情況比以前更糟:他從前把她帶走,只是為了自己尋歡作樂;但現在我可以說,他也把她帶到預審法官那兒去,我早就料到了。」

  「不過,你的妻子不是也應該受到譴責嗎?」K問;他問這個問題的時候,不得不抑制自己的感情,因為他還在吃醋。「那當然囉,」門房說,「她最應該受到譴責。她是自己投入他的懷抱的。至於他,看見所有的女人都要追。僅僅在這座樓裡,他就因為想偷偷溜進別人家裡,而被五戶人家趕了出來。我妻子在整個公寓裡是最漂亮的女人,而我所處的地位又使我無法自衛。」

  「如果事情真是這樣,那看來就沒有希望了,」K說。「為什麼沒有希望呢?」門房問,「如果他在追求我妻子時,被狠狠地接過一兩次——不管怎樣,他是個膽小鬼——他就再也不敢這麼幹了。可是我不能接他,也沒有任何人會幫我去揍他,因為大家都怕他,他是個很有影響的人物。只有像你這樣的人才敢揍他。」

  「為什麼像我這樣的人才敢揍他呢?」K迷惑不解地問道。「你被捕了,對不對?」門房說。「對,」K答道。「這意味著我更得怕他,因為雖然他也許不至於影響案子的結局,但是他大概能影響預審。」

  「是的,是這麼回事,」門房說,好像K關於這件事情的看法和他的看法一樣不言而喻。「不過,按照一般規則,我們的案子全是事先就判好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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