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卡夫卡 > 審判 | 上頁 下頁
一六


  她突然住了嘴,把手放在K的手上,好像要讓他放心,接著說:「噓,貝托爾德在瞧著咱們。」K慢慢抬起眼睛。一個年輕人正站在審訊室門口,他個子矮小,雙腿微彎,蓄著蓬亂的暗紅色的短鬍子,好讓自己的外貌儘量顯得威風點;他一直用手指捋著鬍子。K興致勃勃地看著他,這是K遇到的那個神秘法院裡的第一個學生,現在他還默默無聞,但將來有一天很可能會得到一個高級職務。但是,那個學生卻絲毫不理會K,他暫時停止捋鬍子,伸出一個手指,向那女人打了個招呼後,便朝窗口走去。女人朝K俯過身去,低聲說:「別生我的氣,別以為我很壞,我現在得上他那兒去了,他是個模樣可怕的人,你只要瞧瞧他那雙羅圈腿就可以知道了。我一會兒就回來,然後我就跟你走,如果你願意帶我走的話;你想上哪兒,我就跟你上哪兒,你跟我在一起,願意幹什麼都行。

  我只要能夠長期離開這裡,就會很高興的;我真願意永遠離開這裡。」她最後撫摸了一下K的手,便跳了起來,跑到窗前去了。K的手不由自主地隨著她的手朝外伸出,停留在空中。那女人確實把他吸引住了,他經過深思熟慮後,認為可以向這種誘惑屈服,沒有什麼站得住腳的理由不能這樣做。他輕而易舉地打消了自己的疑慮:她也許是按法院的指示,企圖引誘他鑽進圈套。她用什麼方法可以使他落入圈套嗎?他不是有足夠的自由可以永遠藐視法院的權威、至少是藐視法院對他作出的判決嗎?難道在這麼小範圍內他也不能信賴自己嗎?她提出願意幫忙,聽起來是真心誠意的,也許並非完全沒有價值。

  把這個女人從預審法官和他的下屬手中奪走歸自己所有,也許是對他們最合適的報復。這樣,某天夜裡,當預審法官開夜車絞盡腦汁地寫完了謊話連篇的關於K的報告後,走到這女人的床邊,就會發現人去床空了。床空了,因為她跟K私奔了,因為現在站在窗口的這個女人,這個裹在深色粗布衣服裡面的柔軟、溫暖、妖燒的身軀已經屬￿K了,只屬￿K一人了。

  他擺脫了疑慮,這樣琢磨了一陣以後,開始覺得窗口正在進行的竊竊私語未免延續得太久了,於是便用指關節敲桌子,接著捏緊拳頭擂了起來。學生的目光越過那女人的肩膀,在K身上停留了一下;他並不感到難為情,反倒貼得她更近些,進而伸出雙臂摟住她。她側過頭,像要專心致志地聽他講話,他乘她側過頭的時候,一面繼續滔滔不絕地講著,一面在她脖子上很響地接了個吻。K從這個舉動中看出,學生確實可以對這女人為所欲為,就像剛才她抱怨的那樣;K猛地站起來,開始在屋裡踱來踱去。

  他斜著眼,打量著學生,同時心裡盤算著怎樣才能儘快擺脫他。K的來回踱步變成了生氣的跺腳,學生顯然被他弄煩了,對他說:「如果你等得不耐煩了,你可以走嘛。你早就該走啦,誰也沒拽住你,誰也不會想念你的。其實,我一進來,你就應該趕快走開。」學生講這幾句話時怒氣衝衝,專橫傲慢,儼然是一個正在向討厭的囚徒訓話的未來的法官。

  K走到學生身旁笑著說:「我等得不耐煩了,這是真的;然而,消除我的不耐煩情緒的最簡便的方法是你離開我們。當然,如果你萬一是到這裡來看書的——我聽說你是學生——我將很樂意帶著這個女人離開,給你騰出個地方。我想,你在成為法官之前,在學習中還有漫長的道路要走。我承認,我不大熟悉法學訓練的細節,但是我想,法學訓練不會只教學生出言不遜——看來你在這方面已經精通到恬不知恥的程度了。」

  「不能讓他在外面亂竄,」學生說,好像試圖向那女人解釋剛才K說的那番侮辱性的話,「這樣做是錯誤的,我曾經跟預審法官講過。在非審訊期間,起碼應該把他軟禁在自己的房間裡。有的時候,我簡直無法理解預審法官。」

  「光說話有什麼用?」K說,並朝那女人伸出手,「來吧!」

  「噢,原來是這麼回事,」學生說,「不,不,你不能得到她。」他隨即伸出一隻手把她舉起,誰都沒想到他會有這麼大力氣;他一面溫情脈脈地凝視著她,一面朝門口跑去,由於手上的分量而微微彎著腰。學生的這個舉動清楚地表明他對K有些畏懼;但他仍然冒著進一步激怒K的危險,用另一隻空著的手撫摸或緊捏著那女人的胳臂。K追了他幾步,準備揪住他,必要的話還要掐住他的脖子;正在這時,那女人卻說道:「這沒用處,預審法官派他來找我,我不敢和你走;這個小魔鬼,」她拍拍學生的臉說,「這個小魔鬼不會讓我走的。」

  「你自己也不想得到自由,」K嚷道;他伸出手,按在學生肩上,學生用牙齒咬他的手。「不,」那女人嚷道;她伸出兩隻手,把K推開,「不,不,你不能這樣做,你想幹什麼?這樣會毀了我的。讓他去吧,唉,讓他去吧!他只不過是聽從預審法官的命令,把我帶到預審法官那兒去罷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