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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K轉身朝樓梯走去,打算到審訊室裡去;但他隨即站住腳,因為除了這道樓梯外,他在院子裡又看見另外三道樓梯。樓梯後面還有一條小過道,像是通往第二進院子的。他們沒有確切告訴他,審訊室到底在哪間屋子裡,他為此感到很惱火。這些人對他的疏忽和冷淡已經達到令人詫異的地步,他決定把自己的看法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們。最後,他終於踏上了第一道樓梯,心中想起那個名叫威廉的看守講的話:法和罪是互相吸引的;既然如此,審訊室就應該位於K偶然選中的這道樓梯的上面。

  他上樓時,打擾了許多在樓梯上玩耍的小孩;孩子們氣呼呼地看著他從他們中間穿過去。「如果我下次還要再來的話,」他心想,「一定要帶上糖果來哄他們,要不就帶根棍子揍他們一頓。」他剛要到達二樓時,一粒彈子球滾了下來,他不得不止步等彈子球落定。兩個皺紋滿面、臉龐瘦削、老氣橫秋的孩子乘機揪住他的褲子;他如果把他們甩開,就可能使他們受傷,他怕他們嚷嚷起來。

  到了二樓,他才真正開始尋找。由於他不好直接打聽審訊委員會在什麼地方,便裝作要找一個名叫蘭茨的細木工——他想到了這個名字,因為格魯巴赫太太的侄子即那個上尉就叫蘭茨。於是他挨門逐戶去打聽,裡面是否住著一個名叫蘭茨的人,並乘此機會朝屋內看一眼。其實他用不著這麼費勁,因為差不多所有的門都開著,孩子們在門口跑進跑出。許多住戶都只有一間帶一扇窗的小房間,裡面正在做飯。不少女人一隻手抱著孩子,另一隻手則在爐子上忙碌。

  幾個即將成年的姑娘身上除了圍裙以外,似乎沒穿別的衣服,她們正在不停地操勞。每間屋子裡床上都躺著人,有的是病人,有的在酣睡,還有的雖已穿好衣服,但仍然賴在床上養神。如果哪家門關著,K就敲敲門,問裡面是不是住著一個名叫蘭茨的細木工。一般是女人來開門,聽到他的問題後,便轉身對屋裡的某人說話,那人便從床上欠起身來。「有位先生問,這兒是不是住著一個名叫蘭茨的細木工。」

  「一個名叫蘭茨的細木工?」那人在床上問道。「是的,」K說,雖然他已經明白,審訊委員會不在這裡,他的詢問是多此一舉。許多人看起來深信,要找到細木工蘭茨對K講來事關緊要。他們絞盡腦汁,久久思索,倒也想起了某個細木工來,但名字不叫蘭茨;他們也會說出一個和蘭茨這個名字的發音相近的名字來;或者向鄰居打聽;或者領K到離這兒頗遠的另一家去,他們覺得那兒可能會住著像蘭茨這樣的房客,或者那家會有人向他提供他們所不能提供的更確切的消息。

  最後,K幾乎用不著再問了,因為他這麼打聽來打聽去,已經跑遍了整個二樓。他現在開始為自己的計劃感到後悔,而當初他還以為這個計劃是切實可行的。當他快要走到六樓時,他決定不再尋找了,他對一個願意領他繼續查詢的熱情的青年工人道了聲「再見」,便朝樓下走去。可是,他又為自己白忙了一陣而感到忿懣;於是便回過頭,繼續往上登。他到了六樓,敲敲第一家的門。他在小房間裡看到的第一樣東西是一隻大掛鐘,時針快要指到十了。「一位名叫蘭茨的細木工住在這兒嗎?」他問。「請往前走,」一位年輕女人說,她長著一雙活潑的黑眼睛,正在水桶裡洗小孩衣服;她用那只濕漉漉的手指著旁邊的那間房子,那裡門開著。

  K覺得好像走進了一間中等大小的會議廳。廳裡有兩扇窗,裡面擠滿了各種各樣的人,誰也不在意這個剛進來的人。天花板下面是一圈樓座,那兒也是擠得滿滿的,人們即使弓著身子站著,頭和背也會碰到天花板。K覺得廳內空氣太污濁,便退了出來,對那個看來聽錯了他的話的年輕女人說:「我是打聽一個細木工住在哪裡,他的名字叫蘭茨。」

  「我知道,」那女人說,「你只管進去吧。」如果她不走到他面前,抓住門把手並對他說:「你進去吧,我得把門關上,不讓任何人再進去,」那他就可能不會再進去。「好吧,聽你的,」K說,「不過大廳裡已經擠得太滿了。」儘管這樣,他還是進了大廳。

  門後有兩個人在談話,其中一個人伸出雙手,做出一個像是付錢的手勢,另一個人緊緊盯著他。從這兩個人的中間伸過一隻手,抓住K。這只手是屬￿一個臉頰微微發紅的小夥子的。「來吧,來吧,」他說;K聽憑他領著自己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間似乎有一條狹長的通道,他們大概以此為界,分屬兩個不同的派別;K朝左右兩邊看了看,發現沒有一個人臉朝著他,大家都是背朝著他,只跟自己的那一派人說話和打手勢——這個事實更加證實了他的猜測。大多數人身穿青上衣、外面披一件星期天常穿的寬寬大大的舊式長外套。他們的服裝是惟一使K感到困惑不解的東西,否則他准會認為這是一次地方性的政治集會。

  K被那小夥子帶到了會議廳的另一端,那兒有個低矮的、上面擠著不少人的講臺,臺上斜放著一張小桌;桌子後面有個矮胖子,坐在講臺的邊緣上;他喘著氣,興致勃勃地和另一個人在講話,那人懶洋洋地躺在他後面的一把椅子上,蹺著腿,胳膊肘支撐在椅背上。矮胖子不時在空中揮動手臂,好像在模仿某人的滑稽相。陪K來的小夥子發現很難向人們通報K的到來,他兩次踮起足尖,打算講話,但是講臺上的那個矮胖子沒有注意到他。直到講臺上另一個人發現了這個小夥子後,矮胖子才朝他轉過臉來,並俯下身子聽他結結巴巴地說話。矮胖子接著掏出懷錶,瞥了K一眼。「一小時零五分鐘以前你就該到達這兒,」他說。

  K正要回答,但來不及了,因為那人剛剛說完,會議廳的右半部分便響起一片不滿的喧嘩聲。「一小時零五分鐘之前你就該到達這兒,」那人抬高聲音重複了一遍,同時匆匆掃了整個會議廳一眼。喧嚷聲立即變得更響了,過了好久一陣子才平息下來,這時那人已經住嘴了。大廳裡比K剛進來的時候要安靜得多。只是樓座上的人還在發表評論。那兒光線暗淡、塵土飛揚、煙霧騰騰,但人們還能看得出來,他們的衣著似乎比下面的人寒酸。有幾個人帶著靠墊,墊在他們的腦袋和天花板之間,以免把頭碰傷。

  K決定不講話,只是觀察;因此他也不為自己的所謂遲到辯護,僅僅說道:「不管我遲到不遲到,反正我現在來了。」話音未落,掌聲即起,仍舊是大廳右側傳來的。「這些人很容易爭取過來,」K想道;但他為大廳的左半部分保持緘默感到不安,這一半人就在他身後,他們中間只發出一兩下孤零零的拍手聲。他思忖著應該說些什麼,才能把全大廳的人都爭取過來,如果不能爭取全部,那至少也得把大部分人暫時爭取過來。

  「不錯,」那人說,「不過現在我沒有再聽你講下去的義務。」人聲重新鼎沸起來,這次誰也不會再搞錯其含義了。那人擺擺手,請大家安靜。他接著說:「不過我可以把這次算作例外情況,下次可不能再遲到了。現在請你到前面來。」一個人跳下講臺,給K騰出地方。K走上去,靠著桌子站著。後面的人很多,他不能不使勁撐牢,才避免人群把預審法官的桌子、也許還有預審法官本人推下講臺去。

  然而,預審法官看樣子並不為此操心;他悠閒自在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對身後的人說完最後幾句話後,便拿起一個小筆記本來——桌上除此以外,沒有任何別的東西。這個筆記本像是學校裡用的舊式練習本,翻的次數過多,角全卷著。「好吧,這麼說,」預審法官翻著筆記本,擺出一副威風凜凜的架勢對K說,「你是油漆裝飾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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