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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不對,」K說,「我是一家大銀行的襄理。」這個回答使右面那部分人開心得捧腹大笑,K也不由得笑了起來。人們用雙手撐在膝蓋上,笑得前仰後合,渾身顫動,好像一陣咳嗽。甚至樓座裡也有幾個人在哈哈大笑。預審法官頓時勃然大怒,他看來已經沒有足夠的權威可以控制大廳裡的人了,便向樓座上的人發洩自己的怒氣;他蹦起來,瞪著他們,緊皺起眼睛上方那兩道平常沒有引起人們注意的又粗又黑的眉毛。

  但是,大廳的左半部分仍舊像剛才那樣平靜,人們面對講臺,站得整整齊齊,一動不動地聽著講臺上的講話和從大廳的其它部分發出的嘈雜聲;他們甚至允許自己這一派的某些成員主動和對方攀談。左邊的這些人不像其它部分的人那麼多,他們其實可能是無足輕重的;但是他們的鎮靜和耐性卻使人們對他們刮目相看。K開始講話了,他深信自己實際上是代表他們的觀點的。

  「你向我提了個問題,預審法官先生,問我是不是油漆裝飾匠——噢,或許這不是問題,你只是指出一個事實而已——你的這個問題典型地反映出強加在我身上的這次審判的全部特點。你也許會反駁說,這根本不是一次審判;你說得完全對,因為只有在我承認它是一次審判的情況下,它才稱得上是次審判。不過,我現在承認它是一次審判,因為我想得到同情。如果人們願意關心它,就只能抱著同情心來關心它。我並不是說,你的審訊是卑鄙的,但是我很願意把這個形容詞送給你,供你一個人去思考。」K在這兒停住,低頭看著整個大廳。他的話很尖刻,尖刻得超過自己的預想,不過他這樣說是有充分理由的。

  他的話應該激起某種掌聲,但掌聲卻還沒有響起來,聽眾顯然正聚精會神地等著他說下去;沉默也許孕育著爆發,這一切將在爆發中結束。這時,大廳那端的門驀地打開了,剛才那個年輕的洗衣婦走了進來,看來她已經洗完衣服了。K很惱火:儘管她進來時小心翼翼,但還是分散了一部分人的注意力。不過,預審法官倒使K覺得開心,因為他聽了K的話後,似乎心情十分沮喪。在此之前法官一直站著,因為當他站起來去斥責樓座上的人時,K的講話使他驚訝得呆呆地站在那兒。他利用這個間歇時間重新坐下,他的動作徐緩,好像不想引起別人的注意。也許是為了使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他重新翻開筆記本。

  「這不會對你有多大用處的,」K接著說,「你的筆記本本身,預審法官先生,會證實我說的話。」他為自己能在這麼一個奇特的集會上用冷靜的語調講話而感到勇氣倍增,便從預審法官那兒一把奪過筆記本高高舉起。他用手指尖捏著中間的一頁,好像怕弄髒手似的;斑漬點點、繪著黃邊、寫得密密麻麻的本蕊朝兩邊打開,紙頁倒垂著。「這就是預審法官的記錄,」他一面說,一面讓筆記本重新掉落到桌子上。「你可以繼續翻閱,隨你的便,預審法官先生,我一點也不怕你的這個賬本,雖然它對我來說是保密的。我不會去動它,不願把它拿在手中,最多只會用手指尖拈著它。」這番話是一種極大的侮辱,或者至少應該如此理解。預審法官把桌子上的筆記本拿起來,儘量使它恢復原狀,並重新開始翻閱。

  站在第一排的人目不轉睛地看著K;K一言不發地站在臺上,眼睛向下,也瞧了他們一會兒。他們都是上了年紀的男人,沒有一個例外,有的甚至鬍子都白了。他們能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跟自己走嗎?他們能有這麼大的影響嗎?他們能從在他講話以前就陷入的那種無動於衷的狀態中掙脫出來嗎?儘管他已經當眾侮辱了預審法官,他們卻依然無動於衷。

  「我遇到的事情,」K接著說,他比剛才平靜多了,同時注意觀察站在第一排的那些人的臉部表情,這使他講話時有點分心,「我遇到的事情只是一個孤立的例子,就其本身來說沒什麼了不起,尤其是因為我根本不把它當一回事;然而,它卻代表著一種錯誤的政策,這種政策也是針對著其他許多人的。我正是為了這些人的利益才在這裡表明立場,我並不是為了自己。」

  他不知不覺地抬高了嗓門。大廳中有人高舉著雙手鼓掌,並且高喊道:「好極了!真對!好極了!太好了!」第一排中有幾個人使勁捋著自己的鬍子,但是,沒有一個人回過頭去看看是誰打斷了K的講話。K也對此不大在意,不過仍然覺得甚為振奮;他不再認為有必要去獲得所有人的掌聲:如果他能使聽眾開動腦筋思考問題,這兒說服一個人,那兒說服一個人,把他們爭取過來,他就會感到很愉快了。

  「我不想當個演說家,在這裡誇誇其談,」K說,他已經得出了這個結論,「即使我有這種願望,我也當不成。毫無疑問,預審法官先生的口才比我好得多,這是他的天賦的一部分。我只希望公開討論一下大家所蒙受的一種痛苦。你們聽我說吧:大約十天以前,我被捕了,被捕的方式連我也覺得可笑,雖然此時此刻這點不足掛齒。我是在床上被捕的,當時我還沒有起來,也許——根據預審法官講的話來看,這並不是不可能的——也許他們得到的命令是逮捕一位和我一樣無辜的油漆裝飾匠,但是他們卻抓了我。兩個粗暴的看守強佔了我隔壁的房間。即使我是一個危險的歹徒,他們採取的防範措施也不會比當時更繽密了。

  此外,這兩個看守是道德敗壞的流氓,他們喋喋不休,震聾了我的耳朵,誘使我向他們行賄,企圖用卑劣的藉口騙走我的外衣和內衣;他們當著我的面,厚顏無恥地吃掉了我的早點,然後又居然問我要錢,說是要給我去買早點。這還不是一切。接著我被帶到第三間屋子裡去見監察官。那間屋子是一位女士的,我深深地尊敬她;可是我卻親眼目睹那間屋子被他們糟蹋得不成樣子了;不錯,看守和監察官糟蹋了那間屋子是由於我的緣故,但完全不是我的過錯。當時要我保持鎮靜確實很難,然而我還是做到了。我用最冷靜的口氣問監察官,為什麼逮捕我——如果他在這裡,他可以證實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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