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卡夫卡 > 流放島上一幕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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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家一直把耳朵朝著軍官,雙手插在衣兜裡觀察著機器的動作。犯人也在瞧著,卻一竅不通。他身子微微下彎,緊緊盯住擺動著的針。這時,軍官向士兵打了一個手勢,士兵在犯人身後一刀劃開他的襯衣和褲子,衣服當下就往下掉;犯人想抓住下落的衣服,把自己的光身子遮住,士兵卻一把抓住他向上舉起,抖掉了他身上的殘衣破片。軍官關上機器,於是,在這突然出現的寂靜中犯人給擺在了『耙子』底下。解開了鐵鍊,卻捆上了皮帶;起初犯人幾乎覺得是一陣輕鬆。可接著『耙子』向下落了落,因為犯人是個瘦子。針尖碰著他時,全身皮膚一陣顫疏;士兵忙著綁他的右手時,他盲無目標地伸出了左手,可手伸出的方向正好是旅行家站著的地方。軍官一直從旁邊看著旅行家,像是要從他臉上看出對這次處決的印象,因為他至少對這次處決做了一番粗略的解說。 捆手腕的皮帶斷了;可能是士兵捆得過緊。軍官得下手了,士兵把斷了的皮帶拿過來給他看。軍官也向他走過去,回過頭來對旅行家說:「這架機器零件很多,免不了這兒斷了,那兒裂了;但卻不能影響對它的總體看法。再說,馬上可以換上新皮帶;這回我要用鐵鍊;當然,這樣做右臂上振動時的柔性會受到些影響。」他一邊安放鐵鍊,一邊又說:「如今用來保養機器的經費大大削減了。前任司令官主事時,有那麼一筆維修機器的專用款子,我隨時可以動用。那時這裡有個倉庫,裡面各種零配件應有盡有。 我承認,用這些東西時,像新任司令官所宣稱的,我是有些大手大腳,我說的是從前,不是現在;可新司令官是在利用一切藉口來詆毀原有的一套。如今,他親自掌管機器用的那筆款子,而且,假如我派人去領新皮帶,還得帶著斷了的皮帶作證據,新皮帶還要十天以後才能發下來,可拿到手的都是劣等貨,用不了多久。這段時間裡沒有皮帶怎麼讓機器動起來呢,這可就沒人管了。」 旅行家自忖:態度明朗地干涉別人的事務,總是不可取的。他既非流放地上的人員,也不是統管這塊地方的國家的公民。要是他對這次處決指手劃腳,甚或加以阻撓,人家會對他說:你是個外國人,一邊悄著去。那他可就無言以對了,只能趕緊解釋,說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麼啦,因為他旅行的目的只是想考察,決非要改動別國的司法規程等等。但這兒的事情實在叫人不忍撒手。 司法程序的不公正、判決的不人道是明擺著的。誰也說不上這裡關係到旅行家的什麼個人利益,因為犯人與他素昧平生,既非他的同胞,也毫不乞求他的憐憫。旅行家持有上邊官府的薦文,在這兒受到了禮儀周全的接待。至於說他應邀觀看這次法庭處決,似乎是明顯地在暗示他,要他對這個法庭程序談談自己的看法。這一點再明顯不過了,特別是他聽得清清楚楚,司令官不支持這種司法程序,而且可以說對這位軍官懷有一種敵意。 突然,他聽到軍官怒吼一聲。軍官好不容易剛剛把氈團塞進犯人嘴裡,犯人忍不住一陣噁心,眼睛一閉,嘔吐起來。軍官急忙把犯人的頭從氈團上提起,想把頭按向土坑;可是晚了,髒物吐在機器上,向下流著。「都怪司令官!」軍官喊著,氣得抓住銅柱在搖,「把我的機器弄得髒得像個豬圈。」他舉起發抖的雙手給旅行家指著面前的狼藉場面。 「哪一次我不是給司令官不停地解釋上好幾個鐘頭,希望他明白,行刑前一天不能再給犯人吃東西了,可寬厚的長官就是不聽。犯人帶來之前,司令官周圍的女士們總是用糖果把他肚子塞得滿滿的。他一輩子都靠吃臭魚爛蝦過來的,現在呢,倒得吃糖果!這倒也無可厚非,我不願說長道短,可三個月前我就打了報告,為什麼到現在還不發給新氈團呢?這塊氈團上百人臨死前銜在嘴裡,上面什麼東西沒有?犯人怎麼能夠張口咬住它而不噁心呢?」 犯人把頭垂下,顯得很平靜,士兵忙著用犯人的襯衣拭擦機器。軍官向旅行家走過來,這位似乎有某種預感,向後退了一步,可軍官抓起他的手,把他拉到一邊:「我想和您說幾句掏心的話,」他說,「可以嗎?」「當然可以,」旅行家答道,垂下眼睛悉聽。 「您現在有幸觀賞的這個法庭程序和處決過程,在我們這塊流放地上再也沒有人公開支持了。我是唯一的支持者,也是老司令官這份遺產的唯一繼承者。把這一套再怎麼擴大一下,這我已不敢奢望,維持現狀已費盡了我全副精力。老司令官在世時,整個營地上都是他的追隨者;老司令官使人信服的本事我也學到了一點;可他手中的權力,我卻一點沒有;正因為如此,那些追隨者都不閃面了,他們人倒是不少,可沒人敢承認。要是在今天這個行刑的日子裡您走進茶館,四處聽聽,您也許聽到的盡是些模棱兩可的話。這些人全是老司令官的追隨者,但在眼下這位司令官的管轄下,在他持有現在這種觀點的情況下,這些人對我毫無用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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