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卡夫卡 > 城堡 | 上頁 下頁
八十三


  這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弄得她心灰意懶;她功虧一簣,大概正是這個道理。她一抽出點工夫,就偷偷走到那條勤雜工嚴禁人內的走廊上,縮在角落裡等著。「只要克拉姆這下來到就好了,」她想道,「只要我能把那老爺帶出房,抱到樓下大廳裡就好了。不管多重,也累不垮我。」可他偏偏不來。樓上那條走廊上靜得很,要不身歷其境,想也想不出有多靜呢。那裡靜得叫人呆不久,這份靜把人逼走了。但是,佩披卻一次一次跑去:十次有八次給逼走,十次有八次又跑去。這麼做當然沒名堂。要是克拉姆想來,就會來,要是不想來,佩披勾也勾他不出來,哪怕她躲在那兒角落裡,心跳得快把人憋死也罷。這真沒名堂,可要是他不來,幾乎什麼都沒名堂啦。誰知他偏偏不來。今天佩披才知道克拉姆不來的原因。如果當時弗麗達能撞見佩按雙手按在胸口,躲在樓上走廊裡,躲在角落裡,管教她覺得有趣透頂。

  克拉姆不下樓,是因為弗麗達不准呀。這倒不是靠她求出來的,她才求不動克拉姆的心呢。不過,她不愧是個蜘蛛精,關係多得沒人鬧得清。碰到佩披跟客人講什麼話,總是堂而皇之,連隔桌也聽得清。弗麗達可沒什麼要講的,她把啤酒一放上桌就走開;只聽得見她那條綢裙子窸窸窣窣的聲音,只有買裙子,她才捨得花錢呢。萬一碰到她有什麼話要講,也不肯堂而皇之,總是彎下腰跟客人悄聲細語,輕得隔桌客人只有豎起耳朵來靜聽。

  固然她講的八成是雞毛蒜皮小事,她跟對方還是有點關係,即便不是個個都有關係也罷,她總是靠一個關係拉一個關係,如果多半關係都斷了——誰願意老為弗麗達操心呀?——可是,這兒那兒總還有一個關係抓得牢牢的呢。如今她開始利用這種關係啦。K偏偏讓她這麼利用一下;他非但不跟她守在一起,好好看住她,反而一刻也不呆在家裡,總是四處溜達,到處跟人論長道短,事事關心,獨獨不關心弗麗達,後來為了讓她更加自由些,竟還遷出橋頭客棧,搬進那所空校舍裡。

  這真算得上新婚生活的一個絕妙開場。說起來,自然輪不到佩披來數落K一頓,責怪他不想辦法忍著點跟弗麗達過日子;誰跟弗而達過日子也受不了呀。可是,他幹嗎不就此跟她一刀兩斷呢?幹嗎幾次三番回到她身邊去呢?幹嗎到處打轉,叫人還以為他在替她奔走呢?看樣子倒真像他只有跟弗麗達來往了,才發現自己原來是個窩囊廢,但願自己能配得上弗麗達,但願自己好歹也能抖起來,為了這個緣故,就此暫時不跟她相處,到日後閑下來才能嘗嘗苦盡甘來的滋味。另一方面,弗麗達倒不白白糟蹋時間,當初八成是她把K帶到那所校舍去的,如今她就守在那裡,牢牢看住赫倫霍夫旅館,牢牢看住K。

  她手下掌握著幾個頭兒尖兒的信使:K的兩個助手,K居然統統交給她支配,這可叫人弄不懂,哪怕瞭解K的為人,也弄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她打發他們去見她那批老朋友,提醒人家她還活在人間,抱怨自己不該讓K這號人抓在手掌心,煽動人家跟佩披作對,通知人家自己馬上就到,請人家幫忙,求人家別對克拉姆露出半點口風,一副模樣裝得好像不能讓克拉姆傷心,好像為了這緣故,怎麼也不能讓他踏進樓下酒吧間了。

  她對人家先是說什麼這可以免得克拉姆傷心,接著又得心應手地回過頭來說什麼看住克拉姆,別讓他再下樓來,對老闆不無利害關係。樓下只有佩披在侍候客人,克拉姆怎能下來呢?說真的,這不能怪老闆,到底再也找不著比這個佩披更好的替工啦,可惜這個替工還不夠理想,只當幾天也不行。對弗麗達這種種活動,K一點也不知情,趕上他不出去溜達時,他就躺在她腳邊,心裡可糊裡糊塗的,她嘛,心裡卻在盤算還有幾個鐘頭就可以回到酒吧間去呢。那兩個助手倒不光是給弗而達跑腿,而且還給她效勞,惹K吃醋,讓他那顆心一直熱辣辣的!弗麗達從小就認識那兩個助手,到如今彼此間自然是無話不談了,但是為了替K臉上增點光彩,眼下反而你貪我愛起來,對K說,就此大難臨頭,日後免不了大鬧一場相思病。此外,弗麗達要怎麼辦,K就怎麼辦,連前後不對頭、一點沒名堂的事也一律照辦,一方面,他聽憑那兩個助手燃起他的爐火,一方面,他獨自出去溜達時又讓他們三人一起呆著。

  他幾乎像弗麗達的第三個助手。這一來,弗麗達憑著自己觀察的結果,終於決心一施妙計:決定回去。目前倒正是時候,真叫人欽佩,弗麗達這個滑頭竟看清了這個事實,而且還加以利用;這種眼力和這種決心正是弗麗達的絕技;如果佩披有這套本領,她的一生經歷管保不同囉。假如弗麗達在那所校舍裡再呆上一兩天,就怎麼也攆不走佩披啦,從此她當定了女招待,既得眾人歡心,又得眾人扶持,掙下的錢多得可以買到一櫃子奇裝異服,把她那口空空如也的衣櫃都裝滿,只消再多一兩天工夫,不管施什麼詭計,再也攔不住克拉姆到大廳裡來啦,他會進來喝喝酒,享享清福,萬一看出少了弗麗達的話,對這一人事變動也會大感滿意的;只消再多一兩天工夫,弗麗達,還有她那件桃色新聞,還有她那種種關係,還有那兩個助手,還有一切的一切,統統都會給人忘得一乾二淨,她從此再也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抛頭露面啦。到那時,她或許有本領把K抓得更緊,就算有這個能耐,難道她當真懂得愛他嗎?不,那也不見得。

  因為連K這種人也不消一天就會見她膩煩的,也會看清她用盡一切辦法,憑她那所謂的美貌,她那所謂的堅貞,特別是利用克拉姆那所謂的愛情騙他上當的惡劣行徑;只消再過一天,用不著多,他就會把她攆出屋,連帶她跟那兩個助手串演的整出鬼把戲一起滾蛋;請想想看,連K這種人不消兩天也能看穿啦。誰知她正遭到兩面夾攻,眼看的確只有死路一條了——可K偏偏笨得還給她留著最後一線生機,——就在這節骨眼上,她突然一下子脫身了。

  真是突然一下子——事情來得簡直出人意外,異乎尋常,——突然一下子,她竟把照舊愛著她、照舊追求她的K趕跑了,外加她的一批朋友和那兩個助手施了壓力,她在老闆眼裡就此成了救命恩人,憑著她那件桃色新聞,她的魅力比早先更要大得多,上等人也好,下等人也好,明明都在動她腦筋,誰知一時竟落在下等人的手裡,轉眼間又照例把他甩掉了,他也罷,其他所有人也罷,又照舊近不了她身啦;只是早先大家對這一切大大懷疑,如今卻又深信不疑了。

  所以她回來了,老闆朝佩披瞟了一眼,心裡拿不定主意——明擺著她是把好手,難道要拿她開刀嗎?——可是不久他給人說服了,替弗麗達說的好話真是多極了,最要緊的當然是她會讓克拉姆重新回到大廳來。今天晚上,我們就是呆在這大廳裡呢。佩按可不打算等弗麗達得意洋洋地來接班。她早把錢箱交給老闆娘,如今可以走了。樓下下房裡那張床鋪在等著她呢,她的朋友,兩個哭哭啼啼的姑娘,都會迎她進去,剝掉她身上那件衣服,扯掉她頭髮上那些緞帶,統統都塞進個角落裡,藏得嚴嚴密密,決不會讓人無謂想起最好忘懷的那段時光。之後她就要拿起提桶掃帚,咬緊牙關,動手幹活啦。不過,她另一方面還得把一切都告訴K,要沒人提醒,他到眼前也不會瞭解呢,聽了這番話,他或許就此明白過來,曉得自己對佩披有多狠,把佩披害得有多苦。不用說,他在這件事上也無非是受人利用了,而且還吃了虧呢。

  佩披講完了。她深深吸了口氣,拭掉臉上、眼裡的幾滴淚水,看看K,點點頭,好像是說,她倒黴其實無所謂,反正她會逆來順受,因此根本用不著人家幫忙,也不需要安慰,更犯不上K費心,雖說她還年輕得很,也多少曉得怎麼做人了,她倒黴確實也是意料中的事罷了,不過,K這個人才有所謂呢,她想給他指明他是怎麼種角色,即使她心頭的種種希望都化為泡影了,她還是認為有必要一提。

  「你這真是胡思亂想,佩披,」K說。「因為你決不是目前才看出那種種情況來的;不消說,那一切無非是你們做侍女的在樓下那間小暗房裡想出來的罷了,在那裡想想倒正合適,在這兒客來人往的酒吧間裡就顯得可笑啦。你抱著那麼種念頭,在這兒可保不住差使,那是不在話下的。就連你那件衣服和你那種髮式,雖給你大吹特吹了一通,其實也無非是你們在房間暗頭裡,躺在床上想人非非罷了,我敢說,在那兒的確顯得很漂亮,在這兒可要叫人笑話,不是暗笑就是明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