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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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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布吉爾說,仿佛在回答K的心思,一番好心地免得他花力氣說出口來。「你千萬別叫失望嚇退了。看來這裡有不少事搞得要嚇退人,初來這裡的人們,還以為這些難關都闖不過去呢。我可不想追究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也許現象真是跟事實相符,處在我這地位,沒有真正的獨立見解,不能就這事得出個結論,不過請注意,有時畢竟也碰得到幾乎跟一般情況不同的機會,碰到這種機會,單憑一句話、一個眼色、一個信任的手勢,獲得的成績反而比終生苦鬥要大得多呢。真的,就是這麼回事。可話又說回來,要是撈到這種機會也不利用,那就跟一般情況沒什麼不同了。可為什麼不利用呢?我一再這麼問。」K不知道為什麼;他自然明白布吉爾談的大概跟他有密切關係,可眼下凡是跟他有關的事,他都討厭透啦,他把頭稍微偏過一邊,好像這樣就可以避開布吉爾的問題,可以不再讓他的話灌到耳朵裡去了。 「做秘書的,」布吉爾接下去說,一邊舒展胳膊,打個哈欠,這副舉止跟他認真的口氣截然不同,真叫人摸不著頭腦,「做秘書的經常埋怨,說什麼他們給逼得沒辦法,村子的審查工作多半只好在夜間進行。可他們幹嗎抱怨這點呢?因為害得他們太緊張了嗎?因為他們情願在夜間睡覺嗎?不,他們抱怨的決不是這個。在秘書當中,當然有的賣力,有的差勁,這點到處都一樣啊;可是他們誰也不會抱怨自己鞠躬盡瘁的,更不用說公開抱怨啦。這絕對不是我們的作風。平常時間也好,辦公時間也好,我們在這方面並不兩樣看待。這種兩樣看待的作風可不對我們的勁。那麼做秘書的還有什麼理由反對夜審呢?難道是為了體貼申請人嗎?不,不,也不是那個緣故。凡是有關申請人的問題,秘書總是鐵面無私的,固然並不比對待自己更狠一點,但也是一模一樣的無情。你只要想一想就明白,這種鐵面無私實際上也只是做事一絲不苟,嚴守職責罷了,對申請人說來,真是再好也沒有的體貼啦。其實這是完全看得出來的,就算眼光淺的人看不到這點也罷;說真的,比如拿這件事講吧,申請人歡迎的恰恰是夜審,原則上並不反對夜市。那麼秘書幹嗎偏偏討厭夜審呢?」這點K也不知道,他知道得不多,甚至也摸不清布吉爾哪句話才是真正要他回答,哪句話只是表面上問問罷了。 「你要讓我在你床上躺下,」他心想,「到明天晌午,我就統統回答你,能等到明天晚上,那更好啦。」誰知布吉爾似乎一點也沒把他放在心上,他一心只想著自己提出的問題呢。「就我所知,就我個人的經驗來說,秘書對夜市有下面幾點顧慮:夜間不適宜跟申請人談判,因為在夜裡要保持談判的官方性質是有困難的,或者說絕對辦不到。這可不是什麼外表上的問題,如果要嚴格遵守形式的話,無論白天黑夜當然都辦得到。所以問題不在這上面,可是另一方面,在夜間,官方的判斷力總不免受點影響。 在夜間判斷事物,往往不知不覺地容易帶上私人的看法,申請人辯解起來,作用也比應有的要大得多,在判斷案情上難免攙雜種種毫不相干的考慮,考慮到申請人其他情況,以及他們的痛苦和焦慮,申請人和官方之間應有的那道牆,即使表面上還照樣存在,也一定會因此不大牢靠,還有,在本來理當一問一答的場合中,有時似乎出乎意外,居然來個反客為主。秘書至少是這麼說的。他們這種人由於職業關係,當然生來對這種情形十二萬分的敏感。不過連他們在夜審中也不大注意那些不利影響,這一點在我們圈內倒也常常討論到;他們非但不大注意,反而一開頭就盡力削弱這些影響,臨了還以為收到十二萬分的好效果呢。 但如果你事後通讀一遍記錄,看到裡面那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缺點,往往大吃一驚。這些是不足之處,對申請人倒常常是一種不大正當的外快,根據我們的規章,這種缺點至少不能用一般正面方法來補救。固然過些時候監督官會把這些缺點加以糾正,也只是對法律有所改進罷了,對那個申請人可再也傷不了一根毫毛啦。在這種情況下,做秘書的難道完全不應該抱怨嗎?」K已經似睡非睡地睡了一會兒,這工夫又被吵醒了。 他不由納悶:「這是幹什麼呀?這是幹什麼呀?」從下垂的眼皮裡看來,他可不把布吉爾當作個官老爺在跟他討論難題,無非是當作個擾人清夢的討厭東西,至於對方還有什麼用意,他就摸不透了。可是布吉爾呢,一腦門子都在想著心事,笑了笑,好像剛才真把K搞得有點迷糊了,卻又打算馬上把他開導過來。「說起來,」他說,「在另一方面,誰也不會糊塗得說是不應該這麼抱怨。規章上的確沒有真正規定夜審這一節,所以誰想避免夜審,也不算觸犯規章。不過看看情況,看看工作又多得忙不過來,看看城堡裡那幫官老爺的辦事作風,可少了他們還真不行呢,再看看規章上規定,只有在其他一切調查研究工作最後結束之後,才能對申請人進行審查,於是一下子就看出,由於這一切情況和其他許多情況,夜市到底成了必不可少的一道手續了。但要是如今夜市已經成為一道必要的手續——這話是我說的,——這也是規章的產物,至少是間接產物,要挑夜審的毛病,那就幾乎等於說——當然,我說得有些誇張,只因為是誇張,我才能這樣說來的,——那實在等於說是挑規章的毛病。 「另一方面,不妨讓秘書在規章條款的範圍內,可以儘量避免夜市,儘量避免處於或許是惟一的明顯不利地位。實際上他們就是這麼做的,自然是盡最大的努力囉。他們把談判局限在盡可能毫不可怕的題目上,在談判之前,他們自己先仔細地試驗一番,如果試驗結果需要的話,即使在最後關頭,他們也會取消一切調查,在正式跟申請人打交道之前,往往先傳召他十來回來加強自己的聲勢,又喜歡把事情交給沒有資格承辦該案的同僚去代辦,因此辦起來更無拘束,還把談判的時間至少安排在天剛黑或天快亮那個時候,儘量不安排在當中那段時間裡,這種措施還有好多好多,秘書這種人可不容易一下子讓人家制服,他們是能屈能伸的。」 K睡著了,可不是真睡,他聽得見布吉爾的話,也許比剛才累得要死的那種清醒狀況下聽得還要清楚,一字一句都傳人耳朵,只是那種討厭的思想意識消失了,他感到自由,布吉爾再也抓不住他了,只是他時時還在布吉爾身旁摸索著,雖說還沒有酣睡,也確是入睡了。如今誰也不會來吵醒他啦。他仿佛覺得這一下就是打了場大勝仗,那兒早有一夥人在慶祝呢,是他,或者別人。在舉著香擯酒祝賀這場勝利,因此大家都應當知道這場搏鬥的全部底細,這是又一次勝利,或許根本不是又一次,只是目前才取得的,以前早已慶祝過,慶祝也一直沒停止過呢,因為幸虧結局是肯定勝利的。一位秘書,精光赤條,活像一尊希臘神像,在這場搏鬥中,給K緊緊逼住了。 這真好玩極了,K在睡夢中嘻嘻笑了,笑的是在他一次次毆打下,那秘書嚇得忘記了原來的傲慢架勢,不時匆忙舉起胳膊,握緊拳頭來擋住身體沒防護的部分,可總是來不及。這場搏鬥沒進行多久;K步步進逼,而且步子大得很呢。這到底算得上一場搏鬥嗎?眼前可沒什麼大難關,只有秘書不時嘰嘰叫罷了。這位希臘神叫得像個姑娘給人可著癢呢。終於他不見了,剩下K一個人在大房間裡,他轉過身來尋找對手,準備再打一架;誰知一個人也找不到,那夥人也都分散了,只有破酒杯扔在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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