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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續篇)

  這時K才看到,原來走廊裡已經寂靜無聲。看樣子這一帶是客房的走廊,就是他剛才跟弗麗達一起呆過的地方,眼下不單是這兒靜悄悄的,而已連早先房裡人聲喧嚷的那條長廊也是靜悄悄的。這麼說,那些老爺到底睡著了。K也累極啦,照說剛才應該跟傑裡米亞鬥一場,也許正是身子疲勞,才沒跟他鬥吧。說不定學學傑裡米亞的樣倒來得聰明,他說什麼渾身冷得夠嗆,顯然是誇大其詞,其實他哪裡是受了風寒才難受的,天生就是這樣,喝什麼藥茶都不管事,要是聰明點,還是徹底學傑裡米亞的樣,同樣顯出自己實在疲勞得要死,就在這兒走廊裡倒下去,這一來就會輕鬆得多呢,然後再睡上一會兒,說不定也會有人來照看他。只是做起來不會像傑裡米亞那樣順遂罷了,在這場爭取同情的角逐中,傑裡米亞一定會得勝,這大概也是理所當然吧,在其他鬥爭場合中,他顯然也是回回必勝的。

  K累極了,他不知是否可以闖進一間客房,在一張舒舒服服的床上好好睡一覺,想必有些客房空著呢。照他看,這一睡,就可能解決很多事情。他還有杯現成的宵夜酒。弗麗達剛才放在地上那只託盤裡有著一小瓶朗姆酒呢。K不怕還得奔波回到原來地方去,因此就把那小瓶酒都喝幹了。

  如今他至少感到有了精神,可以去見艾朗格了。他四下尋找艾朗格的房門,只因為眼前再也看不見侍從和蓋斯塔克,所有房門看來又都是一個樣,就此找來找去找不到了。可他自以為多少還記得那間房間在走廊哪一段,不妨就去把那扇房門推開來,照他看,這大概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一扇。試一下不會出多大毛病;如果是艾朗格的房間,艾朗格准會接待他,如果是別人的房間,還是可以賠個不是再退出來,要是碰上裡頭的人睡著了,那倒也可能,這下子K闖進去,就根本不會有人看到啦;只有碰上間空房間,才叫糟糕呢,因為K簡直忍不住要上床去睡個幾輩子呢。他又一次朝走廊左邊看看,右邊看看,看看到底有沒有人過來可以給他指點一下,免得白白冒險,可是長廊上偏偏寂靜無聲,一個人也沒有。於是K在門口聽聽。這裡也沒人呢。他敲敲門,聲音那麼輕,可吵不醒人,既然到現在也沒出什麼事,他自然就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門。誰知這下子卻迎面聽到輕輕一聲喊叫。

  這是間小客房,一張大床倒占了大半間,床頭櫃上點著盞電燈,旁邊放著個旅行手提包。床上有個人蒙頭蓋臉地裹在被窩裡,不安地挪挪身,透過被窩和床單間一條縫低聲問道:「誰?」這下子K再要脫身可沒那麼容易了,他對著那張挑逗人心、偏巧又有人睡著的床鋪不滿地打量一通,方才記起人家問什麼話,就通報了姓名。這一說似乎頓時見效,床上那人掀開點被子,露出臉來,可又急急作好準備,萬一碰到門外事情不妙,就馬上重新蒙頭蒙臉地蓋好。誰知一下子又疑懼頓消,呼地掀開被子,坐了起來。不消說,決不會是艾朗格。這位老爺是個小個兒,相貌不壞,只是臉上的五官有些不相配,兩頰胖嘟嘟,像個娃娃臉,眼睛笑眯眯,像雙娃娃眼,可是高高的前額,尖尖的鼻子,窄窄的嘴巴,簡直閉不攏的嘴唇,還有幾乎看不出的下巴,半點也不像個娃娃,倒顯得聰明絕頂呢。毫無疑問,他對這點不免洋洋得意,又是自鳴不凡,這才顯然還保留幾分胖娃娃的天真味兒。「你認識弗裡德裡希嗎?」他問。K說不認識。「他倒認識你,」這位老爺笑道。K點點頭,認識他的人是不算少,這確實是擺在他路上的難關。「我是他秘書,」這位老爺說,「我叫布吉爾。」

  「對不起,」K伸手去抓門把,說,「打擾了,我找錯門了。其實我是艾朗格秘書傳來的。」

  「真可惜,」布吉爾說。「我不是可惜你是別處傳來的,我是可惜你找錯了門。事實上我一旦給吵醒,管保再也睡不著。話又說回來,你倒用不著過意不去,這是我個人的不幸。唔,不管怎麼說,這些門難道都鎖不上,呃?當然,這裡頭自有道理。因為有句俗話說得好,秘書房門應當永遠開著。可話說回來,對那句話也用不著按一個個字眼死扣。」布吉爾又疑又喜地看看K,跟K那副愁眉苦臉一比,他反倒顯出一副歇足睡好的神氣,不用說,布吉爾這輩子從沒像K眼前這樣累過。

  「你現在想上哪兒去?」布吉爾問。「都四點鐘啦。不管你想去找誰,都會給你吵醒,人家可不是個個像我這樣給吵慣了的,也不是個個都肯原諒你呢。做秘書的都是神經質的人。所以你就呆一會兒吧。到五點左右,這兒的人方始起身,最好你在那時去應召。所以請你現在放開門把,隨便在哪兒坐坐,就算這裡地方不大,你坐在床邊再好也沒有啦。想不到我這裡竟連桌椅也沒有吧?說起來,給我的選擇是要麼住家具齊備的房間,睡張狹窄的客鋪,要麼睡這張大床,除了洗臉架就別無長物。我還是要了大床,在臥房裡,不用說,床畢竟是主要東西!啊,對一個躺平了就能夠睡得熟的人來說,也就是對一個睡得香的人來說,這張床確實是再好也沒有了。即使對我這種一年到頭都叫累、又撈不到覺睡的人來說,能睡得上這張床也算是好福氣了。我今天大半天都在床上度過,一切書信來往都在床上辦理,在這裡接見申請人,幹得挺順利。申請人當然沒地方好坐,可他們都對付過去了,何況他們自己站著,讓做記錄的安安心心,終究也比自己舒舒服服坐著,卻讓人家對自己大肆咆哮來得痛快呢。所以我只有這兒床邊好讓你坐下,但這也不是個正式坐位,只是夜裡聊天時坐坐罷了。可你怎麼一聲不吭,土地測量員?」

  「我累極了,」K說,他接受了邀請便立刻冒裡冒失。毫不客氣地在床上坐下,背靠著床柱。「當然囉,」布吉爾笑道,「這裡的人沒一個不叫累的。比如說,昨天我辦完的差事,甚至今天已經辦完的差事,都不是小事。要不是出了這件完全意外的事,我現在應當睡覺,那當然是不成問題的,你就是還在這兒,我也應當睡覺,所以請你呆著別響,也別開門。可也不必擔心,我不一定會睡熟,要睡也最多幾分鐘。我養成這個習慣,大概是因為我跟申請人打交道已經習慣,往往覺得有人作伴,最容易睡著。」

  「秘書先生,請睡吧,請吧,」K說,這番話使他很高興。「你要不反對,我也睡一會兒。」』不,不,「布吉爾又笑道,」不幸的是我光憑人家請我睡,是睡不著的,只有在交談之中才可能有睡著的機會,大都是談談說說使我合眼的。是啊,幹我們這一行,神經可受罪啦。比如說,我是個聯絡秘書。你不知道那是幹什麼的吧?呃,我在弗裡德裡希和村子之間……「說到這兒,他不由樂得急忙搓搓手,」擔任最重要的聯絡工作,聯絡他的城堡和村子的秘書,雖說我多半呆在村子裡,也不是固定在這裡;隨時都得準備趕到城堡去。你瞧這旅行包……生活可沒個安定,這不是人人都配幹的。可話又說回來,現在我不幹這種差事也確實不行,其他任何工作我都覺得枯燥無味呢。土地測量的事情搞得怎麼樣啦?」

  「我沒在幹那一行,我沒當上土地測量員,「K說,他的心思並沒放在這件事上,實際上只是一味盼望布吉爾睡著罷了,不過這麼想也無非是自我安慰,心底深處他肯定布吉爾要睡著時間還早呢。」那倒奇怪極了,「布吉爾腦袋猛然一扭說,順手從被子裡掏出本筆記簿來做筆記。」你是個士地測量員,可又沒土地測量的活好幹。「K機械地點點頭,他已經伸出左臂擱在床柱高頭,腦袋枕在胳膊上,儘管他早已試過各種不同的姿勢想坐舒服,可只有這種姿勢才最最舒服,而且現在聽起布吉爾的話來也可以清楚些。布吉爾接下去說:「我準備進一步追究這件事。像這樣埋沒專門人才這種事,在我們這兒絕對不會有。想必這也叫你痛苦吧。叫你苦惱嗎?」

  「叫我苦惱,」K慢騰騰說,心裡暗自發笑,因為眼下這工夫心裡絲毫也不苦惱。再說,布吉爾那番好意也打不動他的心坎。這完全是隔靴搔癢。他一點也不瞭解K在什麼情況下接到任命,在這村子和城堡裡碰到些什麼困難,K在這裡的時候已經出了些什麼糾紛,還有些什麼糾紛已經露出了苗頭,這一切他絲毫也不瞭解,按說做秘書的理當裝出心中有數的樣子才是,可是他連這點門面都不裝,反而想靠那本小筆記簿,當場就把全部事情立刻解決呢。「看來你有些失望,」布吉爾說,這句話倒表示出他對人畢竟有些瞭解,其實一進房,K就時時提醒自己不可小看布吉爾,不過在他目前這種狀況下,除了疲倦之外,對什麼事情都難以提出個公正看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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