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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那些侍從使我們完全失望,我給巴納巴斯寫了一張小字條叫他帶在身邊,把他介紹給那些侍從,請他們照應他,同時提醒他們過去親口許下的那些諾言,巴納巴斯往往看到一個侍從就拿出這張字條,舉在手裡,儘管看到字條的人,有的不認識我,有的認識我,可是都給他那種一聲不響就把字條遞過去的樣子惹惱了——因為他在城堡裡不敢說話,——可是沒有一個人幫助他,終究是一件丟人的事,幸而後來有一個侍從,因為不止一次地給這張字條纏得厭煩透了,就把它一把扯碎扔進了字紙簍……這倒是一種解脫,我得承認,我們早該這麼幹,自己獲得解脫——我想,他似乎還在說:『你們自己對待信件也是這樣。』儘管這回在其他方面毫無收穫,但在巴納巴斯身上卻起了良好的作用,如果可以說是一件好事的話,那就是他已經過早地成熟了,已經成了一個少年老成,是的,在好些方面,他甚至比許多大人還要老成持重,明白事理。我望著他,拿他兩年前還是一個孩子的模樣,跟他現在的樣子比,心裡常常感到難過。

  按理說,作為一個成人,他無疑是能夠給我支持和慰藉的,可我仍然既沒有支持,也得不到慰藉。他沒有我就進不了城堡,可是自從他進了城堡以後,他就不需要再依靠我了。我雖然是他惟一的知心朋友,但我可以肯定說,他心裡的話只告訴了我一小部分。他告訴我一大堆城堡裡的事,可是從他那些故事裡,從他談的詳情細節裡,你一點也不能理解為什麼那些事居然能把他變成這副樣子。我特別鬧不懂的是,他原先是一個大膽的孩子——我們曾經還為此感到不安,——現在成了大人,進了城堡,怎麼就變得膽小怕事了呢。當然,那樣毫無益處地整天站在那兒等待著,一天又一天,沒完沒了的,看不到一絲兒改變的前景,這准定把一個男人的志氣磨滅了,對自己失去了信心,最後真的什麼事都幹不了,只會毫無希望地站在那兒。可是為什麼他在開頭不進行鬥爭呢,尤其是,既然他不久就看出了我是對的,那兒也許有那麼一點點可能改善我們家庭情況的希望,但是根本沒有實現他的雄心壯志的機會。

  因為在城堡裡,儘管侍從們是那麼任性,事情卻都是按部就班地進行著,雄心壯志只能在工作中尋求滿足,而由於在這樣的情況下工作本身改進了,雄心大志就沒有任何存在的餘地了。幼稚的欲望,在城堡裡是沒有容身之地的。雖然如此,巴納巴斯還是這樣認為,他這樣告訴我,他說他看得很清楚,那些官員,即使是准許他進去的那個機關裡的一些可疑的官員,都是大權在握而且博學多聞。他們口授指示的時候說得多麼快啊,半閉著眼睛,做著簡單的手勢,只消豎起一根手指,就能使那些倔強的侍從屈服,侍從們即使受到他們的申斥,也都是笑眯眯的;或者他們在一本書裡發現了一段重要的章節,便會看得出神,儘管地方狹窄,這時其他一些官員也都會伸長了脖子緊緊地圍著他一起看。這些事情和其他同樣性質的事,使得巴納巴斯把這些人看成是了不起的人物,他有這樣的感覺,假使他能接近他們,引起他們的注意,他就可以壯著膽子跟他們交談幾句,不是以一個陌生人的身分,而是以一個本部門的同僚的身分交談——自然是一個職位非常低的同僚,——那麼,可能給我們家庭帶來無法估計的收穫。

  可是事情從來沒有達到這樣的地步,巴納巴斯也不敢冒險做任何可能有助於達到這樣地步的事情,雖然他完全知道自己儘管是那麼年輕,由於發生了這一連串不幸的事故,他已經被推到負責贍養我們一家這樣一個艱難而又責任重大的主要人物的地位上了。現在我該作最後的坦白了:這是你來到我們村子一個星期以後的事。我在赫倫霍夫旅館聽到有人提起這回事,可是我並沒有怎麼注意,有一個土地測量員來了,我連土地測量員是幹什麼的也不知道。可是第二天傍晚——我平常總是在我們約定的時間跑到半路上去接巴納巴斯回家的,——巴納巴斯回家比平常早,他看見阿瑪麗亞在起居間裡,便把我拉到街上,他把頭擱在我的肩上,大聲叫嚷了好幾分鐘。

  他又變成往常那副小孩子的樣子了。他碰上了一件從來沒有預料到的事情。好像突然之間在他的面前展開了一個嶄新的世界,他簡直受不住這種嶄新的變化給他帶來的喜悅和激動。可是發生的事情,不過是他們給了他一封送給你的信罷了。可是這確實是他們委託他傳送的第一封信,也是他第一次接受到的任務。」

  奧爾珈說到這裡停止了。屋子裡一片寂靜,只有老人們不時發出的沉重而困難的呼吸聲。K只是漫不經心地仿佛要補足奧爾珈的故事似地說:「你們都是在捉弄我。巴納巴斯送那封信給我的神氣,完全是一個繁忙的老信使,你跟阿瑪麗亞——那時候她准是跟你一起在家裡呆著的吧——的表情呢,也好像都認為傳遞書信和消息是稀鬆平常的事情。」

  「你必須分清楚我們之間的差別,」奧爾珈說。「巴納巴斯的確由於那封信又變成了一個快活的孩子,儘管他自己也懷疑他到底有沒有這種能耐。他的這些懷疑也只有他自己和我才知道,可是他又覺得,如果能打扮成一個他想像中的真正的信使,那也不失為一種光榮。所以,儘管這時他癡心妄想,居然想要有一套官方的制服,我還是得在兩個鐘頭之內趕著給他改制一條褲子,至少有點兒像制服那樣的緊身褲,好讓他穿著在你的面前出現,當然,我們知道,在你面前蒙混過去是很容易的。我談巴納巴斯已經談得夠多啦。阿瑪麗亞可真的瞧不起他這種信使的工作,現在他似乎有了一點兒成績——她從巴納巴斯、我和我們悄聲低語的談話中很容易就猜到了這一點,——她比以前更瞧不起這種工作了。所以,她剛才說的是真話,這你可不要自欺欺人。

  至於我,K,要是我說我似乎也曾小看過巴納巴斯的工作,那倒並沒有任何欺騙你的意思,而是出於我的憂慮。巴納巴斯經手的這兩封信,雖說令人可疑,畢竟是我家三年來第一次受到恩寵的標誌。這一個變化,假使這是一個變化,而不是個騙局的話——騙局比變化更常見,——那麼這跟你來到這兒是分不開的,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的命運要依靠你來決定了,也許這兩封信還不過是一個開端,巴納巴斯的才幹不僅限於傳送這兩封與你有關的信,還可能發揮在其他方面——我們必須這樣希望,能堅持多久就多久,——可是眼前,一切都集中在你身上。

  現在,在城堡裡,不論那兒發生什麼事,我們只能平心靜氣地聽天由命,可是在這村子裡,我們也許還能做一點事情,那就是,一定要博得你的好感,至少不讓你厭惡我們,或者,更重要的一點,就是用我們全部力量和經驗來保護你,使你跟城堡的關係不至於中斷——也許這也是幫助我們自己。現在,要達到這個目的,最好的辦法是什麼呢?那就是在我們接近你的時候,要消除你對我們的任何懷疑——因為在這兒你是外鄉人,這樣就難免滿腹疑慮,這樣滿腹的疑慮也是有道理的。

  何況,人人都瞧不起我們,你也就一定會受到輿論的影響,特別是通過你的未婚妻,所以,在我們毛遂自薦的時候,即使完全出於無心,又怎麼能不使我們與你的未婚妻處於對立的地位,這樣也就冒犯了你呢?至於說那兩封信,在你收到以前我都看過——巴納巴斯沒有看,作為一個信使,他是不能讓自己看信的,——乍看起來,似乎都已經失去了時效,沒有多大意義,可是就他們把你託付給村長這一點而論,那又是具有極端重要的意義的。那麼,在這樣一些情況下,我們該怎樣對待你呢?要是我們強調這些信件的重要性,人們就會懷疑我們誇大了顯然是毫無價值的東西,而要是我們以自己是傳遞這些信件的工具而誇耀,人們也會懷疑我們這樣做是追求自己的目的,而不是為了你;再說,我們這樣做,也可能會使你輕視這些信件本身的價值,而變得灰心失望,這又違背了我們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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