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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即使爸爸碰巧遇上了一位負責官員,他沒有必要的文件,又能處理什麼問題呢,也決不能在大路上處理啊;他不能赦免什麼,他只能公事公辦,乾脆把它交給有關部門去處理,這對爸爸來說,早已完全失敗啦。爸爸想到堅持這樣一個主意,他該落進一個多麼尷尬的境地啊!要是連這樣的做法也能有一絲取得成功的希望的話,那麼,那條路上就會塞滿請求的人了;可是因為連三歲孩子也明白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所以這條路上一個人影兒也沒有。

  可是也許就連這一點也支持了爸爸的希望,他從任何地方都能找到一些東西來支持他的希望。他迫切需要這種能支持他的希望的東西,對一個頭腦正常的人來說,根本不會有這樣離奇的想法,只要從表面的跡象看一下,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官員們下鄉來或者回城堡去,都不是為了玩兒,而是因為村子裡或者城堡裡有事等著他們去辦,所以他們來去匆匆。望著車窗外面尋找請願人,對於他們來說,多半是沒有這回事的,因為車廂裡塞滿了文件,他們在路上還得批閱文件哩。」

  「可是,」K說,「我在一位官員的雪橇裡看過,車廂裡沒有什麼文件,」奧爾珈講的故事,給他打開了這樣一個巨大而幾乎教人無法相信的天地,使得他忍不住想把自己那些微小的經驗跟它聯繫在一起,同樣也為了說服自己相信這個故事跟自己的經驗一樣真實。

  「這是可能的,」奧爾珈說,「可是在那種情況下,那就更不利,因為這說明那位官員的公務是多麼重要,他的文件大珍貴了,也太多了,所以不能隨身攜帶,那些官員一定都是馬不停蹄的。不論在什麼情況之下,誰也不可能騰出時間來接見爸爸。況且,到城堡去的大路有好幾條呢。有時大家走慣了這一條路,許多馬車就都打這兒過,一會兒又喜歡走另外一條,各式各樣的車輛又亂哄哄地在那兒來往奔馳。究竟怎樣去掌握路線的變化規律,人們從來都不知道。早上八點鐘,車輛可能都在另一條路上,十分鐘以後也許就轉到第三條路,半個鐘頭以後又可能回到第一條路上去了,此後一整天它們可能就一直走這條路,可是每一分鐘都有變換的可能。

  當然,這些大路都是在村邊會合的,那時所有的車輛都像發瘋似地你追我趕,等漸漸逼近城堡的時候,速度就不那麼快了。車輛來往的數量也多寡不同,數量的懸殊就跟道路的選擇一樣不可理解。常常一連幾天看不見一輛馬車,而在其他的日子裡又往往擁擠不堪。現在就請你根據這些情況再想想爸爸吧。他穿了一套最好的衣服,不久這就成了他惟一的一套衣服了,每天早晨,他帶著我們良好的祝願從家裡出去。他把救火會的小徽章帶在身邊(其實他已經沒有資格佩帶這枚徽章了),一走出村子就把它別在上衣上,因為在村子裡他怕給人看見,儘管徽章小得兩步以外就幾乎看不見,可是爸爸卻堅決認為正是這枚徽章才能吸引過往官員的注意。距離城堡入口不遠的地方,有一個菜園市場,業主名叫波爾圖赫,他的蔬菜專門供應城堡,爸爸就守在菜園圍籬下面的一塊狹長的石條上。

  波爾圖赫並不反對,因為他跟爸爸一向感情很好,也是爸爸最忠實的一個顧客——你知道,他有一隻腳是破的,他認為只有爸爸做的靴子才適合他那只跛腳。唔,爸爸就一天又一天地坐在那兒,那是一個常有暴風雨的潮濕的秋天,可是天氣是好是壞他根本不在乎。每天早晨到了規定時間,他便一面把手搭在門栓上,一面跟我們揮手告別,傍晚又渾身濕淋淋地回到家裡來,背也似乎一天比一天更駝了,一回到家就倒在屋子的角落裡。開頭他還經常告訴我們,他在這一天遭遇的一些微不足道的經歷,像波爾圖赫怎樣出於同情和往日的交情,從圍籬那邊給他扔過來一條毯子啦,或者從一輛馬車裡他認出了這個和那個官員啦,或者這個和那個車夫又認出了他,開玩笑地用馬鞭在他身上輕輕打了一下啦。

  可是後來他不再告訴我們這些事情了,顯然他放棄了打算在那兒得到什麼收穫的希望了,他只是把它看作是他的責任,一件枯燥無味的差事,才跑到那兒去呆上一整天的。他的風濕痛就是打那時候開始的,冬天到了,很早就下著雪,我們這兒冬天開始得很早;呶,他就這樣坐在那兒,有時坐在濕漉漉的石頭上,有時就坐在雪地裡。

  晚上他疼得直哼哼,到了早晨,他好多次拿不定主意到底去還是不去,可總還是克服了厭倦的心情出門去了。媽媽守著他不讓他去,他也顯然擔心自己的手腳不聽使喚,所以答應她陪他一起去,這樣,媽媽也患上風濕痛了。我們常常跑到他們那兒,給他們帶吃食去,或者只是去看看他們,或者勸他們回家;我們常常看見他們蜷在一起,坐在他們那個狹小的坐位上相互偎依著,在一條薄薄的和蓋不周全的毯子下面縮成一團,周圍除了一片灰濛濛的白雪和霧氣以外,什麼也沒有,有時一連幾天,遠近看不見一個人影兒或是一輛馬車;就是這麼一幅景象,K,這麼一幅景象真夠瞧的!直等到一天早晨,爸爸那雙直僵僵的腿怎樣也下不了床了,我們誰都沒法安慰他,他迷迷糊糊地覺得,就在這當兒,他看見一個官員在波爾圖赫家附近停下馬車,沿著圍籬在到處找他,接著搖了一搖頭,怒氣衝衝地爬進了馬車。

  對這番情景,爸爸大聲尖叫了起來,他這一聲高喊似乎是要讓那位官員在遠處聽見他的聲音,以便向官員解釋他是萬不得已才缺席的。從此,他就長期缺席了,再沒有回到那兒去,一連幾個星期都沒有起床。阿瑪麗亞便把餵食、看護和治療的責任都擔負起來,凡是他所需要的事情她都幹,除了偶爾中斷過幾次以外,她一直幹到今天。她懂得怎樣去採集給他解痛的藥草,她幾乎可以不需要睡覺,她從來不會驚惶失措,也從不害怕或煩躁,為著兩位老人家,她什麼事情都幹;不管發生了什麼事,當我們一籌莫展、心裡不安地急得團團轉的時候,她還是鎮靜自若,不動聲色。當最險惡的處境過去了,爸爸在我們扶持之下,又能小心翼翼地掙扎著起床了,這時候,阿瑪麗亞就重新退到幕後去,把他交給我們來照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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