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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請 求

  「在這時候,我們幹了些什麼呢?我們幹了我們所能幹的最糟糕的事,比原來冒犯信使更應當受到鄙視的事——我們背叛了阿瑪麗亞,我們擺脫了她的沉默的約束,我們不能繼續這樣生活下去,沒有任何希望,我們是活不下去的,於是我們開始用各自的方式——用祈求或者憤怒的叫喊——懇求城堡的寬恕。當然,我們知道,我們這樣做,是與事無補的,而且我們也知道,我們跟城堡惟一可能有的聯繫也只有通過索爾蒂尼,他是爸爸的上司,而且稱讚過爸爸的,然而,因為發生了這次事件已經斷絕了,不過我們還是全力以赴。爸爸第一個開頭這麼做,他開始向村長、秘書、律師和職員們提出了毫無意義的請求,人家往往根本就不接見他,可是如果因為施了什麼計謀,或者碰巧他獲得了一次發言的機會——我們聽到這樣的消息曾經多麼歡欣若狂,拍手慶賀!——但他總是立刻就給攆了出來,從此再也不許他去了。再說,他提出的問題容易得簡直不屑於回答,城堡總是占上風的。

  他要求的是什麼呢?他受到了什麼委屈啦?他要求寬恕他什麼?城堡裡在什麼時候有誰哪怕伸出過一個指頭來反對過他呢?就算是他窮了,失去顧客了,等等,這些都是日常生活中的遭遇,任何店鋪和市場都曾經遭遇過;難道城堡連這類事情也要管嗎?當然,它關心公共福利,但是它不能單單為了給一個人的利益服務而去干預那些合乎常軌的事情。他難道指望城堡派一批官員去把他的顧客們追回來,強迫他們重新回到他那兒去嗎?可是爸爸並不想這樣做——接見前和接見後,我們總要議論爸爸跟他們談話的全部內容,我們坐在一個角落裡,仿佛是避開阿瑪麗亞似的,她完全知道我們是在幹什麼,但是根本不理睬我們,——唔,爸爸並不想這樣做,他並不是在抱怨自己窮,他要恢復失去的一切是很容易的,只要他得到寬恕,這算不了一回事。

  答覆是:可是有什麼要寬恕的呢?從來沒有向他提出過控訴,至少在村鎮記錄簿上沒有,在那些律師可以看到的記錄簿裡也沒有控告他的材料,因此,可以想見,既沒有向他提出過任何控告,也沒有誰準備向他提出控告。或許他可能是指官方發佈過什麼斥責他的命令?爸爸又指不出來。那麼,他既然什麼也不知道,而且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那他要求什麼呢?有什麼需要寬恕的呢?他這樣無理取鬧地浪費公家時間,倒是一條不可寬恕的罪狀。爸爸並沒有罷休,那時他還是非常堅強的,並且因為情勢所迫,他閑著沒有活兒幹,因此他有的是時間。『我要恢復阿瑪麗亞的名譽,現在不會拖得很久了。』他每天都要對巴納巴斯和我說好幾遍,不過聲音說得很低,兔得讓阿瑪麗亞聽見,可是他也只是為阿瑪麗亞著想才這麼說的,因為事實上他並不希望她的名譽能得到恢復,只希望得到寬恕。

  可是在他求得寬恕以前,他必須證明自己有罪,而所有的機關又都否認這一點。他突然又想出了一個辦法——這說明他的腦子已經不行了,——他認為自己的稅款繳得不夠,所以人家才不肯把他的罪行告訴他;直到那時為止,他只繳納了規定的稅款,按照我們的經濟情況來說,這些稅款已經夠高了。可是現在他認為他必須要再多繳一些,這自然是一種錯覺,因為我們的官員為了避免麻煩和議論而接受人家的賄賂,可是像他這樣做是決不會收到什麼效果的。儘管如此,假如爸爸把希望寄託在這個想法上,我們也不願意打破他的希望。我們把留下來的能出賣的東西全賣出去——幾乎把我們必不可少的東西全賣光了,——讓爸爸拿了錢去奔走,有好長一段時間,每天早晨,我們知道在他出去奔走的時候,口袋裡至少還有幾個銅子兒在丁當作響,心裡便感到一點欣慰。當然,我們簡直是成天餓著肚子,這點錢惟一真正做到的一點是,它使爸爸多少保持了希望和興致。可是這很難說是一種好處。他一天天這樣奔走,累得筋疲力盡,這點錢只能使他這樣一天又一天地拖下去,而不能獲得一個迅速而又自然的結局。

  因為事實上不論你上哪兒,辦事人員都不可能因為他付了額外的錢就額外給他幫忙,他們假意答應一定給他留意這件事情,暗示他們已經有了一些線索,他們正在追查,這完全是他們向爸爸表示的好意,並不是他們的職責……爸爸呢,絲毫也不懷疑,反而越來越輕信人家的話了。他常常把這些顯然毫無價值的諾言帶回家來,好像這些諾言是天大的勝利似的,他站在阿瑪麗亞背後強作笑容,睜大了眼睛,指著阿瑪麗亞對我們做手勢,表示阿瑪麗亞的得救(沒有人會比她本人更感到驚奇的了),由於他的努力將越來越近了,可是現在還是一個秘密,誰也不准洩漏出去,他這副模樣教人看了心裡實在難過。

  要不是我們最後落到了再也沒有錢給他的地步,那麼事情肯定還會像這樣長時間地繼續下去,這當兒,經過我們無數次的懇求,勃倫斯威克總算收巴納巴斯做了他的幫手,條件是傍晚去領活兒,當夜再把活兒送回去——應該承認,勃倫斯威克為了我們這樣做,在營業上是冒著風險的,可是作為一種交換,他付給巴納巴斯的工資少得幾乎跟沒有一樣,而巴納巴斯可是一個模範匠人呢!——不過他的工資剛夠使我們免於活活餓死。

  等到這個打擊有所緩和以後,我們慢慢地告訴爸爸,說我們再也沒有錢給他了,可是他聽了這話倒很平靜。他已經不能懂得他想找人調解的希望是多麼渺茫,他給接連不斷的失望搞得疲憊不堪了。他說,的確——他說話不如以前清楚了,平時他說話卻是很清楚的,——只要再給他一點點錢就行了,因為明天,或者就在當天,他原可以把什麼事情都搞個水落石出,可是現在一切都落空了,就因為沒有錢,什麼都完啦,等等,可是從他說話的聲調聽得出來,他自己也根本不相信自己說的話。另外,他馬上又自動提出了一個新的計劃。既然他無法證明自己有罪,因此不可能指望從官方的途徑得到什麼結果,他只得求助於呼籲了,他想親自去打動官員們的善心。官員中間肯定會有一些富有同情心的人,他們在行使職權時,固然不能憑同情心來辦事,但是在公餘之暇,要是時間湊巧,你找到他們,那他們是肯定會動心的。」

  K一直在專心聽著,聽到這裡,他打斷了奧爾珈的話,問道:「那你覺得他的想法對嗎?」儘管奧爾珈繼續說下去,他的問題自然會得到解答,但是他急著要馬上知道。

  「不,」奧爾珈說,「根本沒有同情不同情這種問題。像我們這樣年輕無知的人尚且知道,爸爸當然也是知道的,但是就跟他把什麼東西都忘記了一樣,他把這一點也忘掉了。他想出的主意,就是到那條靠近城堡的大路上站著,等官員們乘著馬車經過的時候,他就抓住機會向他們哀求寬恕。說老實話,即使這種不可能的事情真的發生了,他的哀求真的讓某一個官員聽到了,這也只是一個瘋狂而文糊塗的主意。因為單單一個官員怎麼能下令赦免呢?充其量也只有政府才能行使這個權力,而且很明顯,就連政府一般也只能判罪而不能隨便赦免。

  不論在什麼情況之下,即使有一個官員跨下馬車,願意受理這件事,聽了像爸爸這麼一個可憐而又疲憊的老頭子的含含糊糊的話,他又怎麼能清楚地瞭解這件事呢?官員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但也是片面的;一個官員在自己的部門裡,只要聽一句話就能領會全部意義,但是把另一個部門的事情講給他聽,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解釋給他聽,他可以很有禮貌地點著頭,但是實際上他一個字都沒有聽懂。這是很自然的,即使是跟普通人有關的小公事——一個官員只消聳聳肩膀就能處理的小事情,——如果你想徹底瞭解其中的一件,那你把一生的時間花在這上面也得不到什麼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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