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卡夫卡 > 城堡 | 上頁 下頁
五十八


  「這教我怎麼解釋呢?」奧爾珈說。「那時我們並不害怕將來會怎麼樣,在當時我們就已經在受折磨了,實際上就是在受懲罰了。村子裡的人在等著我們再上他們那兒去,等爸爸的作場重新開張,等阿瑪麗亞——她能做上等人家穿的最漂亮的衣服——重新上他們那兒去承接定貨,他們對自己被迫幹的那些事感到抱歉;一家平素受人尊敬的人家突然退出社會活動,這是每一個人的損失,所以他們同我們斷絕來往的時候,他們認為只是盡自己的責任罷了,換了我們處在他們的地位,我們也得這樣辦。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們並不十分清楚,他們只曉得那個信使抓了一把碎紙片回到了赫倫霍夫旅館。

  弗麗達看見他跑出去,後來又看見他跑回來,她跟他談了幾句話,因此她就把自己所知道的到處傳播開了。但是這絲毫不是出於她對我們的敵意,而只是出於一個處在同樣地位的人的一種責任感。正像我所說的,要是這一切能獲得圓滿的結局,人人都會感到高興。如果我們突然公開宣佈說什麼事情都解決了,這件事不過是一個誤會,這個誤會現在已經完全消除了,或者說冒犯信使的事確實是事出有因,但是現在已經作了補救,或者其他等等——就是這樣的話也會使人們感到滿意,——或者說通過我們在城堡裡的影響,這件事已經一筆勾銷了,那麼,我們毫無疑問會重新受到人們熱情的接待,會受到多少親吻和祝賀,這樣的事我已經在別人身上看到過一兩回了。

  甚至並不需要說這麼多,假使我們跑出去公開露露面,假使我們同親戚朋友重新來往,絕口不談那封信的事,這就已經足夠了,他們也會樂於避免舊事重提;他們不得不躲避我們,不僅是由於害怕,也因為提起了這個話題就使人難堪,只是想別再聽到這件事,談到這件事,想到這件事,別再為這件事而受到牽連。弗麗達宣揚這件事的時候,並不是出於惡意,而是警告大家,讓村子裡的人都知道出事了,大家應該小心別牽連進去。大家禁忌的不是我們這一家人,而是這一件事,我們這一家人不過跟這一件事有關罷了。

  所以,要是我們靜靜地重新走向前去,讓過去的事情就此過去,並用我們的行動來表示事情已經結束,不管是怎樣結束的,向大家保證這件事大概不會再提起了,不管當初這件事是怎樣的性質,這樣,一切也就平安無事了,我們也就會跟以前一樣從四面八方找到朋友,即使我們自己還沒有完全忘記過去發生的事情,人們也會諒解並且會幫助我們把它完全忘掉。我們並沒有這樣做,相反,我們在家裡坐著。我不知道我們當時在期待什麼來著,可能是在期待阿瑪麗亞作出一個什麼決定來,因為就在那天早晨她成了一家之主,到現在她仍舊保持了這個地位。她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計劃,也沒有命令或者要求我們什麼,她僅僅是用沉默來領導我們。

  我們這些人自然是議論紛紛,從早到晚總是悄聲低語談論著,有時爸爸心裡突然會驚慌起來,叫我到他那兒去,我就得在他的床沿守上半夜。或者,我跟巴納巴斯兩個人往往就躡手躡腳地一起溜走,巴納巴斯起先根本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因此他總是熱切地要我解釋給他聽,總是這樣,因為他深知跟他一般年紀的小夥子所指望的那種無憂無慮的年月,他現在是絕對得不到了,所以我們倆常常頭挨著頭,K,就像現在咱們倆一樣,談啊談的,忘記了已是黑夜,也忘記了早晨已經重新來臨。

  我們的媽媽是我們中間最衰弱的一個,可能是因為她不僅要忍受我們共同的苦難,而且還要分擔我們每一個人各自的苦難,所以,我們看見她變得那麼厲害,都嚇住了,按照我們的猜想,這種變化是在等待我們大家。她喜歡坐在一張沙發的角落裡,那張沙發我們早已出讓了,如今正在勃倫斯威克家的起居間裡放著,那時她坐在那兒——我們說不上她到底是什麼毛病,——常常不是打瞌睡便是長時間地自言自語,我們是根據她的嘴唇的翕動猜測的。自然我們老是談那封信,老是翻來覆去地談著我們知道的內容和不知道的潛在涵義,老是互相爭先恐後地想著各種挽回命運的計劃;這是很自然的,也是無法避免的,但是毫無稗益,我們只是在原來想逃避的困境中越陷越深。那些異想天開的主意,不管是說得多麼天花亂墜,又有什麼用處呢?沒有阿瑪麗亞參加,什麼計劃都無法實施,一切計劃都是假定的,一碰到阿瑪麗亞就立刻給擋住了,因此毫無用處,而且即使向阿瑪麗亞提出了這些主意,得到的結果也只是沉默。

  唔,說起來我很高興,我對阿瑪麗亞現在比那時瞭解得多了。她得忍受比我們大家更多的折磨,她是怎樣忍受住這麼多折磨而且仍舊活下來的,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媽媽也許不得不忍受我們所有的災難,但這是因為這些災難全都傾注在她身上的緣故;而且她也沒有堅持多久;沒有一個人能說她今天還繼續在受災受難,甚至在那時候她的神志就開始不清了。可是阿瑪麗亞不僅忍受著痛苦,她還具有那種理解力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受的痛苦,我們只看到事情的結果,她卻知道事情的原因,我們還希望減輕一丁點兒痛苦或其他什麼的,她卻知道一切都已經決定了,我們還得低聲細語,而她只消沉默。她那時候跟現在一樣,面對事實,繼續生活,忍受痛苦。在我們困難的時期裡,我們的日子比她好過得多。當然,我們不得不搬出我們原來住的房子。

  勃倫斯威克住了進去,我們住進了這所茅屋,我們把家具用一輛手車報了好幾趟,巴納巴斯跟我在前面拉,爸爸跟阿瑪麗亞在後面推,媽媽坐在這兒的一隻箱子上,因為我們先把她送到這兒來,那時她一直在抽抽搭搭地哭泣。然而我記得,甚至在我來回奔波搬著東西的時候——人們也同樣感到難過,因為我們常常碰見收割莊稼的馬車,人們一看到我們就變得沉默起來,把他們的臉轉過去,——即使在我們搬家的路上,巴納巴斯和我也沒有停止討論我們的災難和計劃,因此我們常常在半路上停下,總得讓爸爸在後面『喂』的一聲吆喝才驚醒過來。但是這些談論並沒有使我們搬家以後的生活有所改觀,倒是漸漸感到貧困桔據了。我們的親友不再給我們送東西了,我們的錢也差不多花光了,就在那個時候,人們才第一次開始用那種你現在所能看到的態度鄙視我們。

  他們看到我們沒有力量擺脫加在我們身上的誹謗,因此,他們惱怒起來了。他們並不低估我們存在的困難,儘管他們不確切知道那是些什麼困難,他們知道,要是他們自己對付那些困難,他們也不會比我們高明多少,但是這一點只是更加促使他們感到需要跟我們劃清界線——要是我們勝利了,他們就會跟著尊敬我們,但是既然我們失敗了,他們就把過去採取的臨時措施變為最後的決定,於是永遠割斷了我們跟社會公眾的來往。這樣,我們就為人們所不齒了,從此我們的名字就不再被人提起,如果他們不得不提起我們,他們就管我們叫巴納巴斯家的人,因為他是罪愆最輕的一個;甚至連我們這所茅屋也沾上了邪惡的名聲,如果你是誠實的話,你自己也會承認,你第一次踏進這所茅屋的時候,你也一定認為這是名副其實的;後來,當人們偶爾重新來看望我們的時候,他們往往會對一些最最微不足道的東西嗤之以鼻,比如說,對那盞掛在桌子上面的小油燈。這盞小油燈如果不掛在桌子上面,該掛在哪兒呢?可是他們看了受不了。但要是我們把燈掛到別的地方去,他們還是要討嫌的。不論我們幹什麼,不論我們有什麼,那都是教人瞧不起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