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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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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使爸爸在前一天的慶祝會上不是表現得那麼出人頭地的話,或者還不至於要採取目前的措施,但是正因為他技藝高超,才引起了官方對救火會的注意,給救火會造成了這樣聲名卓著的地位,因而它的純潔性也就比榮譽更重要了。現在送信的使者既然受到了侮辱,救火會就不得不向他傳達這個決定,而他,西曼本人,也深感為難。他希望爸爸不會再增加他的為難。西曼因為自己終於把話說了出來而感到高興。 他高興得連自己的誇大其詞的伎倆都忘掉了,只是指著掛在牆上的那張證書,用手指做了一個手勢。爸爸點了點頭,便跑過去把證書取下來,可是他的兩隻手直哆嗦,簡直沒法子把它從鉤子上取下來。我就爬到一張椅子上去幫他取了下來。從那以後,他就完啦,他甚至連證書都沒有從鏡框裡取出來,就整個兒把它遞給了西曼。接著他在一個角落裡坐了下來,既不動彈,也不跟誰說話,這樣我們就得盡我們自己的力量應付最後留下來的那些人們。」 「你從哪兒看出這中間是受了城堡的影響呢?」K問道。「城堡似乎至今並沒有在這中間起什麼影響。你告訴我的這一切,不過是一般人毫沒來由的恐懼,不過是幸災樂禍,傷害鄰居,不過是虛偽的友誼,這種事情哪兒都有,而且我得說,你的爸爸——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也未免心胸太狹窄了一點,那張證書算得了什麼呢?那不過是一張證明他的本領的紙頭罷了,他的本領人家是拿不走的,假使他那些本領對於救火會來說是不可缺少的,那就更好辦啦,他能夠教隊長感到難堪的一個辦法,就是不等他講第二句話,便把那張證書扔在他的腳下。可是我認為重要的事情,倒是你一句話也沒有提到阿瑪麗亞;這一切全得怪阿瑪麗亞,她顯然是悄悄地躲在幕後眼看著全家的崩潰。」 「不,」奧爾珈說,「這不能怪哪一個人,誰也沒有辦法改變局面,一切都是城堡的影響。」 「城堡的影響,」阿瑪麗亞重複地說著,他們沒有注意到,她已經從院子裡悄悄地溜進了屋子;老人們早已上床睡覺了。「你們是不是在聊城堡的事情?你們倆還坐在這兒交頭接耳嗎?可是你來的時候說馬上就要走的,K,現在快十點啦。你真喜歡這種胡扯嗎?村子裡就有靠胡扯過活的人,他們就像你們這樣頭挨著頭,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地互相談笑取樂。可是我想你決不會是他們這樣的人。」 「恰恰相反,」K說,「我正是這樣的人,而且我最不喜歡的就是那些不愛閒扯而讓別人去閒扯的人。」 「的確,」阿瑪麗亞說,「唔,你知道喜愛各有不同;有一回我聽說有一個小夥子,他別的都不想,日日夜夜只想城堡,什麼事情他都不幹,因此人家便為他擔憂,他的心眼兒完全給城堡迷住啦。臨了,原來他真正想的並不是城堡,而是城堡機關裡的一個女工的女兒,後來他得到了那個姑娘,一切也就平安無事了。」 「我想我倒是很喜歡那個人的,」K說。「你說你喜歡那個人,我可不大相信,」阿瑪麗亞說,「可能你喜歡的是他的妻子吧。得啦,我不打攪你們,我得去睡覺了,為了老人家的緣故,我得把燈熄滅了。現在他們已經睡得沉沉的,可是他們實在睡不上一個鐘頭,一個鐘頭以後,一星星亮光也會刺得他們睡不安生的。晚安啦。」燈真的馬上熄滅了,阿瑪麗亞就在靠近她父母的地板上睡下了。「她說的那個小夥子是誰?」K問。「我不知道,」奧爾珈說,「也許是勃倫斯威克,又不挺像他,也可能是別的什麼人。她的話是不容易聽得懂的,因為你往往說不準她到底是在說諷刺話呢,還是在認認真真說話。她大部分說的是真話,可是聽起來卻像在諷刺。」 「別費神解釋啦,」K說,「你們怎麼會這樣依賴她的呢?在發生這次災難以前就這樣依賴她了嗎,還是在以後才依賴她的呢?你們從來沒有覺得要擺脫對她的依賴嗎?你們這樣依賴她到底有什麼意思?她是年紀最輕的一個,應該讓著你一點。不管她有罪無罪,她總是給你們家帶來毀滅的人。她沒有因此每天請求你們的寬恕,卻反而把頭抬得比誰都高,除了給父母于一些事情以外,什麼事情也不操心,用她自己的話來說,什麼也不能誘使她來瞭解你們的事兒,假使她有什麼話要對你們講,而且多半是正經話,可是聽起來還是像在諷刺人。 是不是因為她長得漂亮,你不只一次談起這一點,因此就像女王一樣統治著你們?唔,你們三個人長得都很像,可是阿瑪麗亞與眾不同的地方,很難說是一種逗人喜歡的優點,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就覺得很不舒服,我是說她那對又冷漠又嚴峻的眼睛。而且,雖然她是最小的一個,可是她的樣子卻不像是最小的,她的容貌好像永遠是這個年齡,再也不會變老了,但也從來沒有年輕過。你每天看見她,所以你看不出她臉上那種嚴峻的表情。細想起來,這就是為什麼我認為不能把索爾蒂尼對她的愛情看得過分認真的理由,他給她送去那封信或許只是為了要懲罰她而不是要找她去。」 「我不想跟你爭辯索爾蒂尼的事情,」奧爾珈說,「對於城堡裡的老爺們來說,什麼都是可能的,一個姑娘是債是醜,也隨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可是除此以外,就阿瑪麗亞來說,你全錯啦。我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動機要把你爭取到阿瑪麗亞這邊來,要是我想這樣做的話,那也只是為了你的緣故。從某一方面來說,阿瑪麗亞是造成我們不幸的原因,這是事實,可是就連爸爸,他是受到打擊最嚴重的一個,他罵人是從不吝惜他的舌頭,特別是在家裡,可是就連他,即使在我們最倒黴的時候,也沒有對阿瑪麗亞說過一句責備的話。這並不是因為他贊成她的舉動,他是一個崇拜索爾蒂尼的人,怎麼會贊成她的舉動呢?儘管事情過去了很久,他還是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幹,因為他是願意為索爾蒂尼而犧牲自己和他所有的一切的,儘管顯然是由於索爾蒂尼發怒了,結果事情並沒有真的這樣發生。 我說顯然是,那是因為我們再也沒有聽見索爾蒂尼說過一句別的話;假使說他在這次生氣以前從來沒有發過脾氣,那麼,他從那一天以後也就跟死去了一樣無聲無息。現在你就可以想見阿瑪麗亞當時是怎麼樣了。我們都知道我們不會受到什麼明確的懲罰。人家只是躲避我們。村子和城堡都躲避我們。可是當我們不得不注意到村子在跟我們斷絕往來的時候,城堡卻沒有向我們作任何表示。當然,過去城堡照顧我們的時候,它也並沒有給我們作什麼表示,所以,現在又怎麼會作相反的表示呢?這種教人摸不著頭腦的感覺,使你最難受。 這比村子裡的人們躲避我們還要難受,因為他們拋棄我們並不是出於堅信我們有罪,也許他們對我們並沒有什麼嚴重不滿的地方,那時候他們不像今天這樣蔑視我們,他們拋棄我們只是由於害怕,只是等著瞧下一步會發生什麼事情。當時我們也不怕生活桔據,因為欠戶都把錢付給我們,他們償付給我們的欠款都很優厚,我們沒有食物,親戚們偷偷地給我們送來,對我們來說,日子過得挺輕鬆,那真是一個收穫的時節——雖然我們自己沒有一寸土地,也沒有人願意雇我們去幹活兒,這樣我們就平生第一遭被判處了一種幾乎整天無所事事的刑罰。在七八月的大熱天,我們大家就這樣關上窗子在屋子裡坐著。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沒有邀約,沒有消息,沒有上門來訪的人,什麼也沒有。」 「那麼,」K說道,「既然什麼也沒有發生,你們頭上也沒有懸著什麼明確的懲罰,那你們有什麼需要害怕的呢?你們這班人真教人猜不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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