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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難道我真的攻擊了弗麗達嗎?」奧爾林問道。「我確實沒有那個意思,我還以為我並沒有說她什麼壞話,雖然如此,可能是貶低了她;我們的處境很糟,我們的整個世界都毀了,而一旦我們開始怨天尤人,我們就不知不覺地言過其實了。你說得很對,現在我們跟弗麗達之間有著很大的區別,有時強調這一點也是一件好事。三年前我們是受人尊敬的姑娘,而弗麗達是一個無家可歸的野孩子,橋頭客棧的一個女僕,我們走過她身邊時連正眼都不望她一下,我承認,我們未免太傲慢了,可是我們就是這樣教導出來的。

  然而你看了那天晚上在赫倫霍夫旅館的情景,可能就明白我們今天各自所處的地位了。弗麗達手裡握著鞭子,而我卻混在一群僕人中間。可是還有比這更糟的事情呢!弗麗達可能瞧不起我們,她的地位也有資格瞧不起我們,實際情況也迫使她瞧不起我們。又有誰不藐視我們呢?誰要是決心藐視我們,誰就會得到很多的朋友。你認識弗麗達的接替人嗎?她叫佩披。前天晚上我第一次碰見她,往常她是旅館裡的一個女僕。她比弗麗達還更瞧不起我。我跑去買啤酒的時候,她從窗子裡一看見我,就跑去把門鎖上了,我不得不央求她好大一會兒,答應把我頭上的緞帶送給她,她這才開門讓我進去。可是等我把緞帶給她的時候,她又把它扔到屋子的角落裡去了。

  得啦,假使她要藐視我,那我也沒有辦法,我多少還得仰仗她的好感才行呢,她是掌管赫倫霍夫酒吧間的女招待哩。自然,她只是臨時性的,因為她還沒有當正式女招待的資格。人們只要聽一下旅館老闆是怎樣對佩按說話的,再把他的語氣同他對弗麗達說話的聲調比較一下就明白了。可是這並不能使佩披不藐視我,甚至還想藐視阿瑪麗亞,阿瑪麗亞只消眼睛一瞪,就可以把她跟她所有的辮子和緞帶一起攆出屋子去,比她用自己兩條肥腿跑得還要快。昨天我又聽她說那些惱人的中傷阿瑪麗亞的話,直到最後顧客們都來幫我說話了,她才住口,至於他們是怎樣幫我的忙的,你已經看到過了。」

  「你真容易生氣,」K說,「我只是把弗麗達擺到恰如其分的位置上,並沒有像你想的那樣存心小看你們。你們這一家對我有著特殊的利害關係,這我從來沒有否認過;但是這種利害關係又怎麼能成為我鄙視你們的理由,我就不明白了。」

  「哦,K,」奧爾珈說,「我怕連你也會明白這是什麼道理;阿瑪麗亞對索爾蒂尼的態度就是我們受到鄙視的起因,難道你連這一點也不明白嗎?」

  「這的確要教人奇怪,」K說,「人們也許會稱讚或者責備阿瑪麗亞這樣一個舉動,可是怎麼會鄙視她呢?而且即使她由於某種我無法理解的原因而受到人家的鄙視,這種鄙視又為什麼要擴大到你們其他人身上,擴大到她清白無辜的家庭呢?比方說佩披鄙視你,這是她不懂禮貌,假使我再上赫倫霍夫旅館去的話,我要向她指出這一點。」

  「如果你要去改變那些鄙視我們的人的看法,K,」奧爾珈說,「那你就會丟掉你的工作,因為這一切都是由城堡操縱的。救火會開慶祝會的第二天早晨發生的事情,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勃倫斯威克,他那時還是我們的助手,跟往常一樣來到我們的家裡,領了他那份活兒便回家去了,我們正坐著吃早飯,每一個人都興高采烈,包括阿瑪麗亞和我自己在內,爸爸不停地談著這次慶祝會,給我們講著關於救火會的計劃,因為你一定知道城堡也有一個救火會,它派來了一個代表團參加慶祝會。

  大家對城堡的救火會議論紛紛,在場的從城堡裡來的老爺們看了我們救火會的表演給予很高的評價,認為城堡的救火會比不上我們的,因此曾說起要在本村教練員的協助下改組他們的救火會;有好幾個人可能當上教練候選人,但是爸爸認為自己頗有當選的希望。他談論著這些事情,像他平時那樣心情愉快,張開兩隻手撐著桌子,到後來他的兩隻手臂把半張桌子都抱住了,當他抬頭從打開的窗子望著天空的時候,他的臉顯得那麼年輕而又洋溢著希望的光輝,這也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有這樣的臉色。接著阿瑪麗亞帶著一副我們以前從來沒有見到過的鎮靜而又自信的神情說,對老爺們說的話不要過於認真,在這種場合他們慣於說些動聽的話,但是並沒有多大作用,或者一點作用也沒有,他們的話一說出口就忘得乾乾淨淨,當然,下次人們照樣又會重新上他們的當的。

  媽媽不許她講這種話,爸爸卻覺得她這副像大人一樣懂事的神氣很好笑,接著,他吃驚地跳了起來,好像向四周尋找他剛失去的東西似的——可又並沒有失去什麼,——並且說勃倫斯威克告訴過他關於送信使者和撕掉一封信的事,問我們知道不知道這件事,這件事跟誰有關,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大家都不吱一聲,巴納巴斯那時很年輕,像一隻小羊羔似的,說了一句特別淘氣或是失禮的話,於是變換了話題,整個事情也就忘掉了。」

  阿瑪麗亞受到的懲罰

  「可是不久以後,我們就被四面八方向我們提出有關那封信的問題搞得不知所措了,不論是朋友還是仇人,是熟人還是素不相識的人,都來訪問我們。可是誰也不肯多呆上一會兒,我們平時最親密的朋友走得最快。雷斯曼平時走路慢條斯理,一本正經,這回也匆匆地跑來,仿佛只是來看看房間的大小似的,四面張望了一下就走了,好像孩子們玩一種嚇人的遊戲似的,他逃跑的時候,爸爸推開了身邊的人趕上去追他,一直追到大門口才停下來;勃倫斯威克跑來通知我們,他說得很老實,說他打算自己開張承接活兒幹了,他是一個機靈人,懂得怎樣抓住恰當的時機;顧客們都來了,在爸爸的貯藏室裡尋找他們交給他修理的皮鞋,起初爸爸還勸他們改變主意——我們也竭力在旁邊幫他說話,——可是後來他也就算啦,一言不發地幫他們尋找他們的鞋子,定貨簿上的定戶一行一行地注銷了,他們留在我們家裡的一塊塊皮革也都拿回去了,欠我們的賬也都付清了,每一件事情都進行得很順利,沒有一絲兒麻煩,他們沒有任何要求,只是希望儘快地徹底地同我們斷絕一切關係,即使他們因此受到損失,也毫不在意,臨了,正像我們可能預計到的那樣,救火會的隊長西曼來了,那情景我到今天還歷歷在目,西曼個兒長得又高又結實,只是因為有肺病,身子微微有點慪僂,他是一個嚴肅的人,從來不苟言笑,當時他站在爸爸的面前,現在他不得不對這個他一向佩服而且私下還答應讓他當副隊長的人說,隊裡再也不需要他去效勞了,並且要求他交還他的證件。那時所有碰巧在我們家裡的人一時都丟下自己的事情,簇擁在這兩個人的周圍,西曼躊躇著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兒拍著爸爸的肩膀,好像要從爸爸的身上拍出他應當說而不知道怎麼說的話來似的。

  因此,他不停地笑著,可能是想提起一點自己和所有在場者的興致來,可是因為他不會笑,誰也沒有聽見他笑過,所以沒有一個人覺得他是真的在笑。爸爸忙著幫人家找了一天的東西,他很累,累得連眼前發生了什麼事情好像都不知道了。我們也都感到非常沮喪,可是因為年紀輕,還不相信我們已經徹底毀滅了,還指望在這一大群客人中間會有那麼一個人來結束這一切,讓一切事情重新向另一個方面轉變。我們愚蠢地以為西曼就是這麼一個人。我們都緊張地等待著他的笑聲停下來,等待著他最後宣佈決定性的通知。假使他不是笑我們遭遇的一切都是愚蠢而又不公正的迫害的話,那他笑的又是什麼呢?啊,隊長,隊長,現在你終於可以告訴大家了吧,我們這樣想著,並且挨到他的身邊去,但這只是使他非常古怪地躲開我們。

  最後他終於開口說話了,他並不是回答我們所抱的秘密願望,而是回答人們向他發出的鼓勵的叫喊聲或是憤怒的吼叫聲。可是我們仍舊懷著希望。開頭他大大地讚揚我們的爸爸,稱他是救火會的光榮,是後輩無法仿效的典範,是救火會的一個不可或缺的成員,要是把他免職,救火會必然會瀕於毀滅。這些話說得都非常好,如果到此為止的話。可是他接下去說道,雖然如此,救火會已經決定,要求他立即辭職,當然這只是一種權宜之計,大家都懂得救火會非這樣做不可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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