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卡夫卡 > 城堡 | 上頁 下頁 |
五十二 |
|
「旅館的老闆娘也沒有告訴你什麼事情嗎?」 「沒有,沒有談起什麼。」 「旁人都沒有談起嗎?」 「一個人也沒有。」 「當然囉,誰能告訴你什麼事情呢?關於我們的事情,人人都曉得一點,有的是他們打聽到的事實,有的不過是誇大其詞的傳聞罷了,大部分是編造出來的,他們毫無必要地猜測我們的事情,但是又沒有一個人真的願意說出來,大家不好意思把這些事情說出來。他們不說是很對的。K,甚至在你的面前也很難說出來;你聽了這些事以後,你可能就會離開我們——你不會嗎?——再也不跟我們來往了,哪怕這些事對你似乎並沒有多大關係。這樣,我們就會失去你,而我可以坦白地說,現在對我來說,你幾乎比巴納巴斯在城堡裡幹的差事還更重要。可是,儘管這一下午的話已經談得我昏頭昏腦,可我還得把事情告訴你,要不然你就看不透我們的處境,而使我感到最苦痛的是,你會繼續虧待巴納巴斯。我們之間要達到完全的一致也就不可能了,你既不能幫我們的忙,我們也不可能再給你幫什麼忙。可是我還得問你一個問題:你真的要聽嗎?」 「你問這幹嗎?」K說,「假使必要的話,我是很願意聽的,可你為什麼這樣巴巴地問我?」 「這是因為迷信,」奧爾珈說,「像你這樣天真,幾乎跟巴納巴斯一樣的天真,你會卷人到我們的旋渦裡來的。」 「快點告訴我吧,」K說,「我並不害怕。像你這樣婆婆媽媽大驚小怪的樣子,倒真是要把事情越搞越糟啦。」 阿瑪麗亞的秘密 「讓你自己去判斷吧,」奧爾珈說,「我警告你,這事情聽起來很簡單,一個人不能馬上就懂得為什麼它有這樣重要的意義。城堡裡有一位名叫索爾蒂尼的大官員。」 「我已經聽到過他的名字了,」K說,「我上這兒來跟他也有關係。」 「我可不這樣想,」奧爾珈說,「索爾蒂尼很少露面。你是不是聽錯了,把他當作了索爾提尼,把『提』聽成了『蒂』了吧?」 「你說對啦,」K說,「那是索爾提尼。」 「是呀,」奧爾珈說,「索爾提尼是很出名的,他是一個最勤勞的職員,大家常常談起他;可是索爾蒂尼卻不大愛交際,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有他這麼一個人。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三年多以前。那是在七月三日救火會舉辦的慶祝會上,城堡也參與了這次慶祝會,並且還贈送了一輛新式救火車。索爾蒂尼據說是擔負著救火會的領導責任,也許他只是代理別人的——官員們就這樣互相遮掩,所以很難知道真正負責的到底是哪一位官員,——索爾蒂尼參加了救火車的贈送儀式。自然,還有不少從城堡裡來的人參加,其中有官員,也有侍從,索爾蒂尼保持了他的一貫作風,把自己藏在幕後。他是一個矮小、老弱、思慮沉著的紳士,凡是見到他的人都會注意他額頭上的那種皺紋;佈滿在額頭上的扇形皺紋——雖然他肯定還不到四十歲,皺紋卻實在不少——一直延伸到他的鼻根。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像他這樣的人。 我們也參加了那次慶祝會。阿瑪麗亞跟我為了這次慶祝會,早就興奮了好幾個星期了,我們也準備好了參加這次盛會的節日衣服,一部分還是特地新做的,阿瑪麗亞的衣服更漂亮,一件雪白的罩衫,胸前鑲著一道道像泡沫一般聳起的花邊,媽媽為了縫這件罩衫,把她所有的花邊全用光啦。我妒忌死了,在參加慶祝會的前夕哭了整整半夜。只是當第二天早晨,橋頭客棧的老闆娘跑來看我們的時候——」 「橋頭客棧的老闆娘?」K問道。「是呀,」奧爾珈說,「她是我們的一個親密的朋友,唔,她來了,她不能不承認阿瑪麗亞打扮得比我漂亮,於是她安慰我,答應把她自己那副波希米亞紅寶石項鍊借給我戴。當我們準備動身的時候,阿瑪麗亞站在我的旁邊,我們大家都誇讚她,爸爸說:『你們聽我這句話,今天阿瑪麗亞准會找到一個丈夫。』於是我不知怎麼的,就把我最大的驕傲,我那副項鍊脫下來,戴在阿瑪麗亞的頸上,心裡也不再妒忌了。我拜倒在她的勝利面前,我覺得別人也一定都會拜倒在她的面前的。也許使我們感到非常驚奇的是,她的風度與往常大不相同,因為她本人實在並不怎麼美,但是,她那憂鬱的眼神(從那天以後就一直是這樣)卻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們,使人不由自主地要向她膜拜。每一個人都注意到這一點,甚至雷斯曼跟他的妻子來領我們去的時候,他們也這樣說。」 「雷斯曼?」K問。「對,雷斯曼,」奧爾枷說,「我們是一向受到人們尊重的,要是我們不去,慶祝會就不能順利地開始,因為我的父親在救火會裡是第三把手。」 「你的父親居然還那麼活躍?」K問道。「你說我的父親嗎?」奧爾現反問道,好像沒有完全聽懂他的意思。「三年以前他還是一個相當年輕的人呢,比如說,有一次赫倫霍夫旅館失火的時候,他背上馱了一個官員一口氣從屋子裡跑了出來,這個官員名字叫格拉特,是一個身材魁梧的人。那時我也在場,實際上並沒有什麼危險,不過是火爐附近的一根乾柴開始冒煙了,格拉特就嚇得向窗子外面喊救命,救火隊趕去了,雖然火早已滅了,但是爸爸還是把他背了出來。因為格拉特當時發現自己已經不能動彈了,在這樣的情況下,當然還是小心的好。只是因為你提起爸爸,我才告訴你這個故事;從那時到現在不到三年多,可是你瞧他現在是個什麼樣子。」 這時,K才發現阿瑪麗亞已經回到房裡來了,但是她離得遠遠的,在她父母坐的桌子旁邊,母親害了風濕症,兩隻手臂不能動彈,她一面喂母親吃東西,一面勸父親耐心等著,一會兒就要輪到他了。但是她的勸告沒有效果,因為她的父親饞著要喝湯,顧不得身子軟弱,想自己拿來喝,先用匙子舀,後來乾脆想捧起碗來喝,可是都沒有能喝成,他氣得嘴裡直嘟囔;他的嘴唇還沒有碰到匙子,匙子裡的湯早就沒有了,他的嘴也喝不到碗裡的湯,因為搭拉著的鬍鬚早已浸到了湯裡,撒得到處都是湯,就是到不了嘴裡。「難道三年的時間就把他變成了這副樣子嗎?」K問道,然而他對這兩個老人卻產生不出一點同情心來,那整個角落包括那張桌子在內,只能使他感到厭惡。「三年,」奧爾枷慢慢地回答道,「或者說得更正確一點,在慶祝會上的幾個鐘頭裡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慶祝會是在村子靠近小溪的一塊草地上舉行的;當我們到達時,那兒已經擠得人山人海了,好多人是從鄰近的幾個村子來的,聲音喧囂,鬧得人心裡發慌。爸爸當然首先帶我們去瞧那輛救火車,他一看見就樂得笑呵呵的,這輛新救火車使他感到非常快活,立刻就開始進行檢驗,並且給我們講解,他聽不得一句反對或者懷疑的話,一碰到他有什麼東西非要指點給我們看不可的時候,就一個勁兒地讓我們大家彎著身子趴在車身下面看,巴納巴斯不想看,就挨了他一巴掌。只有阿瑪麗亞沒有理會這輛救火車,她穿著那套漂亮的衣服筆直地站在救火車旁邊,誰都不敢跟她說一句話,我有時跑到她的身邊拉拉她的手臂,她也不吱一聲。 我們在救火車前面站了那麼久,就沒有注意到索爾蒂尼,這一點我到今天也說不出是什麼原因,後來還是在爸爸轉過身去的時候才發現了他,很明顯,他一直就靠在救火車後面的一隻輪子上。當然,當時我們周圍是一片可怕的喧鬧聲,還不光是平常的那種喧鬧聲,因為城堡送給救火會的除了救火車以外,還送了幾隻喇叭,這種與眾不同的樂器,你只要輕輕吹一下——連一個小孩子也會吹,——就會發出震天響的噠噠聲;這種喇叭聲就會教你想起准是來了土耳其人啦,這種你怎麼也聽不慣的喇叭聲,聽到一聲你就會嚇得跳起來。而阻因為喇叭是新的,誰都想去試一試,又因為是慶祝會,誰都可以吹。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