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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可是你在村子裡會發現有人發誓賭咒地說摩麥斯是克拉姆,他就是克拉姆,此外不再有別的克拉姆了。人們就是這樣把自己鬧得迷迷糊糊的。所以,又有什麼理由可以說城堡裡的情況就不是這樣呢?有人指定一位官員當作克拉姆介紹給巴納巴斯,他是否像克拉姆,巴納巴斯始終犯疑。而且每一件事情都證明他的懷疑是有根據的。我們能設想克拉姆會和其他官員一起,耳朵後面夾了一枝鉛筆,在一間普通屋子裡擠來擠去嗎?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巴納巴斯像一個孩子,也像孩子一樣信任人家,他常常說:『那位官員的確很像克拉姆,要是他坐在自己辦公室裡的辦公桌上,門上寫著他的名字,那麼,我就一點兒也不會有什麼懷疑了。』這是孩子氣的話,可是說的也有道理。自然,假使他在城堡裡就向人家探問事實的真相,也許就更有道理了,因為從他的談話看來,當時周圍站著的人一定很多。

  他們的說法儘管並不比那個給他介紹克拉姆的人所說的話更可靠,但是在眾說紛壇中准會有一點共同的根據,一點可供相互比較的共同根據。這不是我的想法,這是巴納巴斯的想法,可他不敢實現他的想法,他不敢對任何人說出這些想法,惟恐無意中觸犯了某一條未經宣佈的法令而失去了他的職業;你看他是多麼疑惑不決;這種可憐的疑惑不決,比他所作的全部描繪更清晰地說明了他在城堡裡的地位。他連開口問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都不敢,在他看來,這一切該是多麼模糊和可怕啊!我一想到這點,就責備自己不該讓他獨自一個人到那些情況不明的房間裡去,雖然他還算有勇氣而不能說是一個懦夫,但那兒的環境還是影響著他,當他站在那兒的時候,顯然是嚇得發抖。」

  「我想,說到這裡你已經接觸到問題的關鍵了,」K說。「正是這一點。你到底告訴了我,我相信我能夠清楚地瞭解這種事情了。巴納巴斯年紀太輕,擔當不了這樣的差事。他告訴你的這些事情,在表面上沒有一點是值得認真看待的。他在城堡裡既然嚇得神志不清,他自然就失去了觀察事物的能力,你逼著他把看到的情形說給你聽,你聽到的也就只是亂七八糟編造出來的東西。這並不使我奇怪。害怕官方是你們這裡的人生來的脾性,它通過各種方式和各個方面影響了你們的全部生活,你們自己又儘量加強這種影響。

  不過,基本上我也並不反對敬畏官方;假使官方是好的,那又為什麼不應該受到別人的敬畏呢?只是不該突然派一個像巴納巴斯這樣毫無經驗的小夥子到城堡裡去,他從來也沒有跑出村外一步,你卻指望從他嘴裡探聽到一切真實可靠的情報,把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作為解釋的根據,又把自己的一生幸福寄託在這樣的根據上。再沒有比這種事情更錯誤的了。我承認我自己恰恰也是這樣讓他引上了錯誤的道路,我把希望寄託在他的身上,然後又忍受失望的苦痛,這兩者都不過是根據他說的話,換句話說,也都是沒有根據的。」奧爾珈不吱聲。「我要說服你別再相信你的弟弟是很不容易的,」K繼續說道,「因為我知道你是多麼愛他,對他的期望又那麼大。

  但是我必須說服你,哪怕只是為了你對他的愛和期望。我要指出的是,總有什麼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麼——阻礙了你,使你看不清巴納巴斯究竟得到了人家多大的恩賜——我不想說他的成就。人家准許他上辦公室去,你也許喜歡說接待室,好吧,就算是接待室吧,那一定還有通到接待室後面去的門,假使一個人有勇氣的話,那些壁壘是能夠通過的。比如拿我來說吧,這間接待室就絕對走不進去,至少在目前走不進去。我不知道跟巴納巴斯說話的那個人是誰,或許是全部人員中最低級的錄事,但即使是最低級的,你也可以通過他同他的上司發生關係,假使這一點也辦不到,他至少能告訴你他上司的名字,假使他連這一點也辦不到,他也能告訴你誰能知道他上司的名字。

  那個所謂克拉姆的人,也許跟真的克拉姆毫無共同之處,兩個人的面貌也可能並不相似,只有在巴納巴斯的眼中看來才會相似,那是因為他害怕得連眼睛也看不清楚了,這個克拉姆可能是一個最低級的官員,甚至根本不是一個官員,但他總還是在辦公桌上辦公的,他總還是翻閱那本大書的,他總還是在給錄事低聲口授什麼,當他的眼光偶爾落在巴納巴斯的身上時,他總還是有所思索的,即使這些也都不是真實的,他和他的動作都是無關緊要的,但把他安置在那兒至少是有一定的用意的。這一切都說明,在那兒並不是什麼都沒有,而是有著一些可以給巴納巴斯利用的機會的,至少有那麼一兩件事物他可以利用;如果巴納巴斯除了懷疑、焦灼和失望以外一無所得,那是他自己的過錯。這只是從事情的最不利方面來解釋,事實卻絕不會那麼不利。

  因為我們實實在在收到了兩封信,當然,我並不把這些信看得多麼重要,但是比巴納巴斯所說的卻重要一些。就算這些信是毫無價值的陳年舊信,是從一大堆同樣毫無價值的舊信裡隨手撿出來的,並不比市集上鸚鵡表演銜牌算命時叼出來的書信高明多少;就算完全是這樣吧,這兩封信還是跟我的命運有關係。這兩封信對我顯然是有意義的,儘管並不一定有利,因為根據村長夫婦的證實,它們是克拉姆親筆寫的,村長還確認,這種信意義重大,儘管確實是私人的和非公開的,可是仍然很重要。」

  「村長是這樣說的嗎?」奧爾珈問道。「是的,他是這樣說的,」K回答她。「我一定得把這件事告訴巴納巴斯,」奧爾林連忙說道,「這會給他一個很大的鼓勵。」

  「但是他並不需要鼓勵,」K說,「你鼓勵他,就等於說他做得對,他就會按照目前這樣繼續幹下去,然而,這正是他於不出任何名堂來的原因。要是一個人的眼睛縛上了繃帶,不管你怎樣鼓勵他,叫他透過繃帶往外瞧,他決不會看見什麼東西。只有把繃帶拿掉了以後,他才看得見。巴納巴斯需要的是幫助,而不是鼓勵。只要想一想,在城堡這樣一個龐大的統治機構有著各種錯綜複雜的關係——我來到這兒以前,我還以為我對這種統治機構的性質是有所認識的,我這種想法多麼幼稚!——在城堡裡,唔,全都是權威人物,他們的對方是巴納巴斯,只有巴納巴斯一個人,只有他一個人可憐巴巴地蜷縮在一間辦公室的又黑又冷落的角落裡消磨一生,對他來說,這就是夠光榮的啦。」

  「K,你別以為我們把巴納巴斯面臨的困難估計低了,」奧爾珈說,「我們對權威當局懷著足夠的敬意,你自己也這樣說過的。」

  「但這是一種不恰當的敬意,」K說,「你們的敬意不該用在這種地方,這種敬意反而褻讀了對方。巴納巴斯獲得了進入辦公室的特權,但是他在辦公室裡什麼事情也不做,白白浪費了時間,回來後還要輕視和貶抑那些自己剛才還在他們面前發抖的人,或者就是心灰意懶,連信也擱下不肯送了,交給他的使命也不去執行了,難道這樣濫用特權你能說是出於敬意嗎?這跟敬意差得遠哩。可我還要說一句責怪的話,奧爾珈,我也應該責怪你,我不能寬恕你。儘管你以為你對當局是相當尊敬的,可是你卻把這麼一個年輕、懦弱和孤單的巴納巴斯送到城堡裡去,至少你沒有勸他別上那兒去。」

  「你的譴責,」奧爾珈說,「也是我開頭自己所作的譴責。其實並不是我叫他到城堡裡去的,我沒有叫他去,那是他自己去的,但是我應該儘量設法不讓他去。用強迫的辦法,用巧妙的辦法,用說服的辦法。我應該攔住他不讓他去,可是如果今天要我再下決心的話,如果現在我對巴納巴斯和我們全家所處的窘迫境地,也像當時那樣感到痛心的話,如果巴納巴斯儘管明明知道擺在他面前的責任和危險,還是含著微笑離開我到城堡去的話,那麼,雖然在這中間已經發生了這許多事情,我還是不會把他拉回來的,而且我相信,要是你處在我的地位,你也不會拉他回來的。你不知道我們的處境有多麼困難,這就是為什麼你對我們大家,特別是對巴納巴斯不公平的原因。那時候我們抱的希望比現在大,不過也並不是很大,而我們的處境卻是很苦的,現在也還是這樣。弗麗達一點也沒有給你談起我們的情況嗎?」

  「只是隱隱約約地談了一些,」K說,「沒有說到什麼具體的事情,可是一提起你的名字她就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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