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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第14章

  直到傍晚,天色已經擦黑,K才掃清了校園的小徑,把積雪堆在兩旁,敲得結結實實的,這一天的工作總算幹完了。他孤零零一個人站在靜寂無人的校園門口。原來留下的那個助手在幾個鐘頭以前給他趕走了,他在那個助手後面追了好長一段路,但是那傢伙在花園和校舍之間的一個什麼地方躲了起來,找不到了,從這以後他沒有再露面。

  弗而達在屋子裡可能在動手洗衣服,或者仍舊在給琪莎的那只貓洗澡;琪莎把這個差使交托給弗麗達,這是一種了不起的信任的表示,其實,這是一件並不愉快而且是額外的差使,K要不是看到他們自己有種種弱點因而不得不抓住一切機會贏得琪莎的好感,他是決不會讓她去幹這樣的差使的。琪莎帶著贊許的神情看著他從閣樓上把孩子的洗澡盆拿下來,燒了熱水,然後小心翼翼地幫著把貓放進澡盆裡去。

  於是她就真的把貓完全交給弗麗達去照料了,因為希伐若來了,他是K進村第一個晚上就認識的熟人,他帶了又是尷尬(由於那天晚上所發生的事情)又是盛氣淩人(就像是個債主似的)的神氣向K打了一下招呼,就同琪莎一起到另一間教室裡去了。他們兩個人這會兒還呆在那兒。K在橋頭客棧時人家告訴過他,希伐若雖然是一個城守的兒子,但是他在村子裡已經住了有一段時期,因為他愛上了琪莎,而且憑著他同當局的關係,他給自己搞到了一個小先生的職位,他專門利用這個身分去聽琪莎上課,不是跟孩子們一起坐在課椅上,便是乾脆靠著琪莎的腳邊坐在講臺旁。

  他的出現也不再打擾什麼人了,孩子們早就安之若素了,這也許是因為希伐若既不喜歡孩子,也不懂得孩子的心理,除了代替琪莎上體育課以外,他很少跟他們說話,他只是滿足於跟琪莎共呼吸,沉醉在她的溫暖和親近之中。

  在這方面惟一令人驚奇的是,儘管希伐若的行動可笑,不值得贊許,但是至少在橋頭客棧,人們談起他的時候,總還是帶著一定程度的尊敬,連琪莎都籠罩在這種尊敬的氣氛裡。如果說希伐若所擔任的這個小先生職位比K優越得多,那是沒有根據的,因為這種優越性並不存在。一個學校看門人對於學校的其他成員來說,是一個重要人物——對於像希伐若這麼一個助理人員來說,更是如此,——是一個不能等閒視之的人物,如果種種從職務的考慮不足以阻止人們對他表示輕視,那至少應該適當地加以撫慰。

  K決定把這件事情記在心裡,而且他還記得,由於進村第一個晚上同他打過交道,希伐若至今還欠了他一筆債,這筆債並沒有減輕,因為從緊接著以後幾天所發生的事件來看,證明希伐若接待他的方式是有影響的。因為決不能忘記,這一次接待也許就決定了後來種種事態的發展。由於希伐若的緣故,K在到達的第一個小時,當局就毫無道理地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身上了,當時他在這個村子裡還完全是一個陌生人,沒有一個熟人,也沒有一個可以讓他選擇的容身之處;他長途跋涉,跑得那麼精疲力竭,躺在他那只草包上,簡直是一籌莫展,只能聽任官方的擺佈。一夜過後,一切也許本來會來一個截然不同的變化,事情也可以靜悄悄地進行,用不著鬧得滿城風雨。

  無論如何,不會有人知道他的情況,也不會對他有什麼懷疑,至少有朝一日會毫不猶豫地把他當作一個迷途的流浪人來收容,他的左鄰右舍也許會承認他的手藝靈巧和誠實可靠而為他傳揚開去,他可能很快就會在什麼地方找到一個類似僕役那樣的食宿之處。當局自然就會發現他來到了這裡。但是發生的情況卻截然不同:如今是中央局或者不論是哪一個聽電話的人,為了他的緣故半夜三更給希伐若——他在當地的名聲可能並不怎麼好——的電話驚醒,雖然他在表面上問得很客氣,但是堅持著要馬上做出決定;另一種情況是等到第二天,在辦公時間由K自己悄悄地去拜訪村長,用一個外鄉流浪人的恰當名義向他報告自己已經在一家體面人家找到了安身的地方,可能再過一天就離開這兒,除非發生了不大可能發生的事情,那就是他在村子裡找到了什麼活兒,當然只幹一兩天,因為他不打算在這兒呆久。

  要是沒有希伐若的話,本來可能會出現後一種情況。當局自會作進一步的追查,然而是按部就班地按照一般辦事常規處理,而不受當事人的干擾,他們最恨當事人缺乏耐心。唔,這一切都不是K的過錯,這是希伐若的過錯,可希伐若是一個城守的兒子,外表上又做得很得體,所以事情就只能落到K的頭上來了。造成這一切的又到底是什麼微不足道的原因呢?也許是那天琪莎的心情不好,因此攪得希伐若整夜不睡,在街上遊蕩,把一肚子的怨氣都出在K的身上。

  當然,從另一方面來說,希伐若的態度,也有人爭辯說是K應該表示感激的。它是造成目前這種形勢的惟一特效藥,K自己決不能,也決不敢,而且官方也是不可能容許造成目前這種形勢的,那就是說,從一開始,用不著絲毫弄虛作假,他就發現自己跟官方當局面對面地碰上了,完全可能那麼逼近地面對面地碰上了。

  不過這仍然是一件值得懷疑的禮物,這樣,K固然可以不用說謊和施展手腕了,可是也因此使他處於幾乎無法防禦的地位,在鬥爭中吃虧,要不是他提醒自己,官方當局同他自己之間的實力相差那麼懸殊,他能施展的策略即使都施展出來,也不能改變這種情況而造成對自己有利的局面,那他可能早已灰心喪氣了。可是這只是他為了自我安慰而作的回顧罷了,不管怎樣,希伐著總還是欠下了他的債,傷害了他,因此,現在他可以找他來幫忙。在採取非常細小而又帶有初步試探性的行動方面,他是需要幫助的,因為巴納巴斯這次似乎又使他失望了。

  為了弗麗達的緣故,K一整天都沒有上巴納巴斯家去打聽消息;又為了免得在弗麗達的面前接見巴納巴斯,他一直在門外幹活兒,活兒幹完以後,他還是留在外邊等巴納巴斯,但是巴納巴斯沒有來。現在他惟一能夠做的事就是去拜訪那兩個姐妹,他只消站在門口問幾句話,要不了一兩分鐘就可以馬上趕回來。於是他把鏟子往雪裡一插,飛奔前去。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了巴納巴斯家的門口,砰的一聲就把門推開了,也沒有看清是誰在屋子裡,就問道:「巴納巴斯還沒有回來嗎?」他問了這句話以後,才注意到奧爾珈不在屋裡,兩位老人又是那樣毫無表情地坐在桌子最遠的一頭,還不知道大門口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慢悠悠地朝著門口轉過頭去,K後來又注意到那個阿瑪麗亞蒙著毯子睡在火爐旁邊,她看到K突然出現嚇得跳了起來,一手按著額頭,竭力想讓自己鎮定下來。假使奧爾珈在的話,她也許早就馬上回答了,K也就可以回去了,可是奧爾珈又偏偏不在,他只得往阿瑪麗亞跟前走上一兩步,向她伸出手去,她默默地握了握他的手,K請她勸兩位受驚的老人不用走過來了,她便說了幾句話勸阻了他們。

  K接著便知道奧爾珈正在院子裡劈柴,阿瑪麗亞因為累極了——為什麼緣故,她沒有說——才躺下了不多一會兒,巴納巴斯確實還沒有回來,但是准定馬上就可以回來了,因為他從來不在城堡裡過夜。K感謝她告訴他這些消息,他本來可以走了,但是阿瑪麗亞問他是否願意等一下見見奧爾珈。可是她又說他在白天已經跟奧爾珈談過話了吧。他驚奇地回答說沒有這回事,於是他問奧爾珈是不是有什麼特別重要的話要跟他說。阿瑪麗亞似乎有一點生氣的樣子,默默地噘起了嘴巴,向他點了點頭,顯然是跟他告別的意思,然後重新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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