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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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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你當時的看法,那麼,」K說,「從那時候起,你的愛情變了沒有呢?」 「我不知道,」弗麗達回答道,垂下眼睛看了一下K的手,K的兩隻手仍舊握著她的手,「也許什麼都沒有變;現在你跟我挨得這麼近,這麼安詳地問我,我就覺得什麼都沒有改變。可是,事實上……」她把手從K的手裡抽回來,挺直了身子跟他面對面地坐著,默默地啜泣著,卻並沒有掩著臉;她滿面淚痕地望著他,好像她並不是在為自己而哭,因此不用掩飾,而是為K的忘恩負義而哭,如果他看到她的眼淚而痛苦,那是他罪有應得,「可是,事實上,自從我聽了你跟這個孩子的談話以後,一切就全都變啦。你開始打聽他們家裡的事情的時候,你那副神氣是多麼天真呀,問這問那的!在我看來,就跟你那天晚上走進酒吧間的那副又冒昧又坦率的神氣一模一樣,你是想用這種孩子氣的熱情來引起我的注意。當時你的情形就像那個樣子,我但願老闆娘當時也在場,讓她聽聽你說的話,咱們就可以知道她是否還要堅持自己的看法了。可是,突然之間——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我注意到你是抱著一種詭秘的意圖在跟他說話的。 你用充滿了同情的話語贏得了他的信任——要贏得他的信任可真不容易,——這樣一來,你就可以輕而易舉地達到你的目的,你的目的我也開始看得越來越清楚了。你的目的就是要那個女人。聽了你那些顯然是很熱心的打聽她的話,我能夠一目了然地看到你的肺腑,你只是在打算你自己的事情。甚至還沒有贏得她,你就在欺騙她了。從你說的那些話,我不但認清了我的過去,而且看到了我的將來,就好像老闆娘坐在我的旁邊給我解釋著這一切,我卻還要用全身的力氣把她攆走一樣,但是我又明明知道這是無濟於事的,不過,真正要被出賣的不是我,真正在被出賣的也不是我,而是那個陌生女人。後來我恢復了鎮定,我問漢斯他將來想做一個什麼樣的人,他說他想做一個像你這樣的人,於是,我知道他已經完全受了你的影響,現在這個可憐的孩子在這兒被你利用,跟我那時在酒吧間裡被你利用,這兩者之間又有多大區別呢?」 「所有這一切,」K說,他已經恢復了鎮靜,平心靜氣地聽著她說話。「你說的這一切,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有道理的,也不是虛妄的,不過只是一種偏見罷了。這些全是老闆娘的想法,我的敵人的想法,儘管你以為這是你自己的想法;這麼一想,我就寬心了。可是這些話頗能發人深思,人們能從老闆娘那兒學到很多東西。她本人沒有給我說這些話,雖說她在別的方面並不顧惜我的感情;很明顯,她把這件武器放到你的手裡,希望你對準我的弱點或者要害之處襲擊。如果說我欺騙你,那麼她也同樣是在欺騙你。可是,弗麗達,你不妨想一想,即使全都像老闆娘所說的那樣,她的那個假設總是可恥的,那就是說你並不愛我。這樣,只有這樣,才好像我真是為了想從中漁利而且施用了陰謀詭計把你騙上手的。這麼說來,連那天晚上我跟奧爾珈手挽手地在你面前出現,也可以說是我為了博得你的愛憐而有意安排的了,老闆娘歷數我的罪狀可偏偏忘記了這一條。 不過,要是事實並不是像她說的那麼壞,那天晚上並不是你給一隻狡猾的凶獸逮住了,而只是你愛上了我,正像我愛上了你一樣,我們情不自禁地互相愛上了對方,在這樣的情況下,弗麗達,請你告訴我,事情又將如何呢?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那麼,我為自己打算,那也是為了你,這裡沒有什麼區別,只有敵人才能從中看出什麼區別來。事情就是這樣,甚至我跟漢斯的談話也是這樣。況且,在你譴責我跟漢斯的談話中,你已經神經過敏得把事情誇張到了驚人的地步,因為如果漢斯的意圖跟我的並不一致,那也決不能說我和他的意圖就處於對立的地位,而且你我之間的分歧也不會在漢斯的身上消失,如果你相信這一點,那你就大大地誤解了這個小心謹慎的小傢伙了,即使我們之間的矛盾因為漢斯而得到了解決,我想,那也不會有誰因此而更倒黴。」 「看清一個人的脾性有多麼困難啊,K,」弗而達歎了一口氣說。「我自然並不懷疑你,要是我真從老闆娘那兒學會這種本領的話,那我寧願把它扔掉,跪下來懇求你寬恕我,就像我平素那樣,請相信我,哪怕我說著這些教人厭惡的事情的時候,我也是這樣。可是到底你還是有許多事情瞞著我;你一會兒來了,一會兒又去了,我不知道你往哪兒去,也不知道你打哪兒來。剛才漢斯敲門的時候,你又喊出了巴納巴斯的名字來。我不懂為什麼那個可恨的名字,你卻喊得那麼親熱,但願我的名字也能有一次讓你喊得那麼親熱就好了。 要是你不信任我,那教我怎麼能不起疑心呢?這樣就把我完全交給老闆娘了,你的行動似乎證明她說對了。不是樣樣事情,我不是說樣樣事情你都證明她說對了,你把兩個助手打發走,不就是為了我的緣故嗎?啊,我是多麼渴望能從你的言行找到一點一滴給我安慰的東西,即使因此忍受痛苦我也心甘情願,如果你能知道我這份苦心就好了。」 「我只說這一遍了,弗麗達,」K說,「我沒有一丁點兒的事情瞞著你。你看老闆娘是多麼恨我,她又是怎樣千方百計地想把你從我身邊拉走,她用的是多麼卑鄙的手段,而你,弗麗達,對她又是多麼俯首帖耳,多麼俯首帖耳啊!現在告訴我,我有哪方面的事情瞞著你呢?你知道我要見克拉姆,你又幫不了我的忙,因此,我只好靠自己去努力了,這你也是知道的;你也知道我直到現在還沒有成功。這一切枉費心機的企圖也許已經把我自己屈辱得夠受的了,難道我還要把這些都告訴你,這樣來加倍屈辱自己嗎? 那天在克拉姆的雪橇的車門前白白地守了整整一個下午,凍得渾身發抖,這難道也要我來自吹自擂嗎?正是因為我實在不願意再去想這些事情,我才匆匆地跑回到你身邊來,可是迎接我的卻又是你給我的這許多譴責。你說巴納巴斯嗎?不錯,我是在等他。他是克拉姆的使者,可不是我讓他當克拉姆的使者的。」 「又是巴納巴斯!」弗麗達叫了起來。「我不相信他是一個好使者。」 「也許你說得對,」K說,「可是他們給我派來的只有他這麼一個使者。」 「這對你更不利,」弗麗達說,「這一切更有理由說明為什麼你應該提防他。」 「不幸,直到今天,他還沒有給我任何需要提防他的理由,」K笑著說。「他很少來,帶來的信息也是無關緊要的;只是因為那是從克拉姆那兒來的,才有一些價值罷了。」 「可是你聽我說,」弗麗達說,「這是因為現在就連克拉姆也不是你的目標了,也許就是這一點使我心裡最不安了;你原先跟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惦記著克拉姆,這已經夠糟了,可是現在你好像連克拉姆也不想見了,那就更糟了,這一點連老闆娘也沒有預見到。據老闆娘說,有一天當你終於發現你寄託在克拉姆身上的希望落空了,你的幸福,一種靠不住的然而是非常真實的幸福,也就完結了。可現在你連那一天也不再等待了,一個小孩子突然出現了,你就為了他的母親開始跟他周旋,仿佛是為了自己的生命在作鬥爭似的。」 「我跟漢斯的談話,你理解得完全正確,」K說,「真是這樣。可是你過去的全部生活難道都忘掉了嗎(當然,老闆娘除外,她的過去的生活是不願意忘掉的),難道你忘記了一個人應該努力往上爬,特別是在他處於底層的時候?一個人難道不應該利用一切可能給他帶來希望的機會嗎?我到這兒的第一天,偶爾闖到了雷斯曼家裡,就在他家裡,這個女人親口告訴我說她是從城堡裡來的。向她請教或者甚至向她求助,那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假使老闆娘只知道接近克拉姆的重重障礙,那麼,這個女人可能就知道通向克拉姆的道路,因為她自己就是打那條路上來到這兒的。」 「到克拉姆那兒去的道路?」弗麗達問道。「當然,到克拉姆那兒去,不到他那兒去,還上哪兒去呢?」K說。接著,他跳了起來:「可現在正是我去拿午飯的時候了。」弗麗達懷著一種不合時宜的渴望,迫切地央求他留下來,仿佛只有他跟她呆在一起,才能證實他所說的一切安慰她的話。但是K想到了那位教師,他指了指那扇隨時都會霹靂一聲打開的房門,並答應她馬上就回來,告訴她連爐子也不用生,他自己會回來料理的。最後弗麗達默默地讓步了。當K踩著積雪出門時——這條路上的積雪早該剷除了,真奇怪,工作進行得多慢!——他看見一個助手這會兒還筋疲力盡地抓住了欄杆不放。只有他一個人,還有一個上哪兒去了呢?這麼說,他至少已經挫敗了其中一個人的耐心了。這留下來的一個卻還是滿腔熱誠,這是一眼就看得出的,他一看見K就更活躍了,比以前更狂熱地向K伸出了兩隻手臂,翻著眼睛。 「他倒是固執得驚人,」K暗自思忖著,可是他不禁又想,「要是他再這樣扶下去,他要凍死在欄杆旁的。」但是表面上他沒有向助手作任何表示,只是威脅地向他揚了揚拳頭,不讓他挨近一步;助手也就真的往後退了好幾步。弗麗達為了要在生火以前讓房間裡通一下風(這是她答應K的),這時正巧打開了窗子。助手的注意力立刻從K的身上轉移到那邊去了,仿佛禁不住吸引似地往窗子那邊爬去。弗麗達的臉上露出了可憐助手的神色,又對K投來了無益的求情的目光,她猶豫地把一隻手伸到窗外,不知道是在招呼他呢,還是叫他走開,助手卻並不因此而打消向她走近來的決心。於是,弗麗達急忙關上了外面的一道窗子,但是她仍舊在窗子後面站著,把手擱在窗沿上,側著頭,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一直含著笑容。難道她不知道,她這樣站著只會吸引助手而不會趕走他嗎?但是K不再掉頭去望了,他想,他最好還是速去速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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