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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她慢慢地把目光轉到K的身上,回答說,她也說不上到底是在想什麼,她只是在想那個客棧老闆娘和她說的那許多很有道理的話。在K逼問之下,她躊躇了幾次才說下去,但是她沒有停止工作抬起頭來看——並不是她專心工作,因為工作並沒有進展,只是借此可以不必望著K講話罷了。於是她告訴他說,在他跟漢斯談話的時候,開頭她原是靜靜地聽著的,可是接著她就給他說的某幾句話嚇住了,於是開始搞清楚他這些話的意思,從那以後她就不斷地從他的話裡證實了老闆娘一度給她提出的警告,而這種警告她本來是一直不相信的。

  K聽了這種吞吞吐吐的話已經生氣了,再聽到她那副哭鼻子抹眼淚的抱怨聲調,非但沒有感動,反而更冒火了——最氣人的是因為老闆娘又插手到他的事務中來了,儘管只是一種回憶,而迄今為止就她本人來說也沒有贏得什麼勝利,——他便把懷裡抱著的木柴猛地往地上一扔,在木柴上面坐了下來,用嚴肅的口氣要求她把全部事實都說出來。「不止一次,」弗麗達又開始說道,「是的,打從開頭起,老闆娘就攛掇我懷疑你,她倒不是說你撒謊騙人,相反,她說你坦率得像孩子,可是你的個性跟我們截然不同,她說,甚至在你說得很坦白的時候,我們還是很難相信你;要是我們不聽取人家的忠告,我們就得通過慘痛的經驗才能學會怎樣相信你。

  甚至像她這麼一個見過世面的人,也幾乎上了你的當。可是她在橋頭客棧跟你作了最後一次談話以後——我只是重複她的原話,——她才清醒過來,看出了你的陰謀詭計,她說,從此以後,不管你怎樣竭力想把你的本意掩蓋起來,你也騙不過她了。但是你並沒有掩蓋什麼,這一點她是一再聲明的,後來她接著說:今後但凡碰到第一個有利機會,就得試著仔細地聽他說些什麼,不要泛泛地聽,而是要仔細又仔細地聽。她說的就是這些,談到我本人,她說是你自己告訴她的:你搞上了我——她用的就是這樣的字眼,——只是因為你正巧碰上了我,因為我沒有真正拒絕你,因為你完全錯誤地以為酒吧間的女招待原是任何客人可以隨意伸手獵取的對象。

  老闆娘還在赫倫霍夫旅館裡打聽到,那天晚上你出於某種原因要在那兒過夜,這樣,也只有通過我才能達到目的,否則你就沒有別的辦法。這一切就使你在一夜之間變成了我的情人,然而要使這一下成為更嚴肅的事情卻還需要一些別的什麼。這就是克拉姆。老闆娘沒說她知道你要從克拉姆那兒得到什麼,她只是一再說你在認識我以前就一心想接近克拉姆,認識以後也同樣如此。所不同的只是在認識我以前,你沒有一線希望,而現在你既穩妥又迅速地在我身上取得了接近克拉姆的可靠手段,連你自己也處於有利的地位了。今天你說你在認識我以前,好像在五里霧中瞎闖,我聽了這話多麼吃驚——不過這還是沒有充分根據的表面上的吃驚而已。

  這些話簡直跟老闆娘說的完全一樣,她也說你只是在認識我以後,才認清了你的目標。這是因為你認為你從我的身上獲得了克拉姆的情婦,你就擁有了一個只有用高昂代價才能贖取的人質了。你的奮鬥目標就是用這個人質去跟克拉姆打交道。在你的眼睛裡,我是無足輕重的東西,而這筆代價卻是你的一切。所以,凡是與我有關的,你都準備作出任何讓步,而對這筆代價,卻寸步不讓。所以,我失去了赫倫霍夫旅館的職業,對你來說是一件無所謂的事情,我離開橋頭客棧也無所謂,我在這個學校裡於著這種繁重的活兒,在你看來,同樣也是無所謂的事。你對我沒有一點溫存,連跟我在一起的時間也幾乎沒有,你把我交給兩個助手,你從來也沒有起過妒忌的念頭,在你看來,我惟一的價值就是我一度是克拉姆的情婦,你在無意中拼命教我別忘記克拉姆,這樣,一旦決定的時刻到來,我就無法抗拒了;可是同時你跟老闆娘大吵大鬧,你認為她是惟一能把咱們兩個分開的人,這就是你要跟她吵翻的原因,這樣你就得跟我一起離開橋頭客棧了;但是就我來說,不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是屬￿你的,這一點你是毫不懷疑的。

  你把自己同克拉姆的會見當作了一樁買賣,一場現金交易。你估計一切可能性;假使你能達到目的,你就準備什麼都於;如果克拉姆要我,你就準備把我獻給他,如果他要你纏住我,你就纏住我;如果他要你扔掉我,你也就會扔掉我,你自己也準備好扮演一種角色的;要是對你有利的話,你會聲明你是愛我的,你會用強調你的渺小來對抗他的滿不在乎,然後再用你是他的後繼者這一事實去羞辱他,或者隨時準備把你聽我說過的我對他的愛情的表白告訴他,央求他重新跟我相好,當然,須得按照你的條件;假使得不到任何答覆,那你就於脆用你K和妻子的名義跑去求他答覆。

  老闆娘最後還說,一旦你發現你在每一件事情上——在你的傲慢、你的希望、你對克拉姆和他同我的關係的看法上——都打錯了主意,那麼,我的煉獄生活也就開始了,因為到那個時候,我才頭一遭真正變成了你非依靠不可的惟一資產,然而已經證明是一份毫無價值的資產了,你當然也會視若敝屣,因為你對我並沒有什麼感情,只是一種所有權的感情罷了。」

  K嘴唇閉得緊緊地凝神諦聽著,連坐著的那堆木柴已經滾散也沒有發覺,他幾乎坐在地板上了,後來他終於站了起來,坐到講臺上去,握住了弗麗達的手,她無力地想把手抽回去,他說:「你說的這些話,我始終分不清這是老闆娘的意思還是你自己的意思。」

  「全都是老闆娘的意思,」弗麗達說,「我聽她的話,只因為我尊敬她,然而這次她說的話我一句也不聽,還是生平第一遭呢。她說的這些話在我聽來顯得非常可笑,跟咱們兩個人之間的實際情況差得多遠。我覺得實際情況正好跟她所說的相反。我想起咱們第一夜在一起以後的那個陰鬱的早晨。你跪在我的身邊,你的神氣好像一切都完了。從那以後,儘管我竭盡所能地幹著,然而真的好像我不是在幫助你,而是在妨礙你。為了我的緣故,老闆娘才變成了你的敵人,一個強有力的敵人,甚至到現在你還是把她估計得過低了;為了我的緣故,你才心事重重,你才要爭取職位,你才會在村長的面前陷於不利的處境,你才會在教師的面前俯首帖耳,你才會落在那兩個助手的手裡,但是,最糟的是,也是為了我的緣故,你也許就此失去了會見克拉姆的機會。你至今還在想方設法要接近克拉姆,這不過是企圖爭取他諒解的無力掙扎罷了。所以我自己思忖,老闆娘當然比我懂事得多,她只是想用她的勸告來提醒我,免得我自己後悔莫及。這是一種出於善意然而是多餘的企圖。我對你的愛情使我經受得住一切考驗,到頭來也會給你以鼓舞的力量,假使不在這個村子裡,也會在別的地方;它已經證明了它的威力,它已經把你從巴納巴斯的家庭裡拯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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