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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過了一會兒,房門上有人輕輕地敲了一下。「巴納巴斯!」K叫了一聲,扔下手裡的掃帚,匆匆幾步就走到門邊。弗麗達直勾勾地望著他,她聽到這個名字比聽到什麼都吃驚。K兩隻手顫抖著,一時擰不開門上那把舊鎖。「馬上就開啦,」他不問外面到底是誰,只是一迭連聲這麼說。可是接著他就不得不面對事實:從敞開的房門口走進來的不是巴納巴斯,而是起先曾經想跟他說話的那個小孩子。可是K不願意再去記起這個孩子了。「你上這兒來幹嗎?」他問道。「各個班級都在隔壁上課。我是從那兒來的,」孩子寧靜地抬起深褐色的大眼睛望著K,垂手立正著回答說。「那麼,你想幹什麼?給我出去!」K微微向前俯著身子說,因為孩子說話的聲音很低。「我能幫你一點兒忙嗎?」孩子問道。「他要幫咱們的忙哩,」K對弗麗達說。接著他又對孩子說道:「你叫什麼名字?」

  「漢斯·勃倫斯威克,」孩子回答說,「四年級生,馬德雷因加斯的鞋匠奧托·勃倫斯威克的兒子。」

  「喔,你的名字叫勃倫斯威克,」K說,這會兒,他的聲氣和善一點兒了。原來漢斯看到女教師把K的手抽出了血痕,感到非常氣憤,立刻決定支持K。他剛才就冒著要受到嚴厲處罰的危險,像一個投向敵人的逃兵似的,從隔壁那間教室裡大膽地溜出來。實際上,主要可能還是他的孩子氣驅使他做出這種舉動來的。他做什麼事情都顯出那麼一本正經的神氣,這似乎就說明了這一點。開頭因為羞怯,他有點兒拘束,但是很快就跟K和弗麗達搞熟了,等他們給了他一杯熱咖啡以後,他就變得活潑起來,並且贏得了他們的信任。

  他開始迫切而堅決地向他們發問,似乎他想儘快地知道問題的實質,好讓他獨立思考,決定他們該怎樣辦。他的個性有點專橫,但是包含著天真無邪的童心,因此他們帶著一半玩笑一半正經的態度聽他擺佈。不論怎樣,他要求他們全神貫注地聽他的;工作完全停止了,早飯也不知不覺地耽誤了。儘管漢斯坐在一張課桌旁邊,K和弗麗達並排地坐在講臺上的一張椅子上,但是看起來漢斯倒像是教師,仿佛他正在考問他們,評定他們的答題似的。他溫柔的嘴角上浮著一絲微笑,似乎說明他自己也完全知道這不過是一場遊戲罷了,但是這個想法只是使他更一本正經地導演著這場遊戲;也許他嘴邊流露的並不是真正的笑容,而是他童年的幸福。非常奇怪的是,他在跟他們談了很久以後,才承認自從K上雷斯曼家去了以後他就認識他了。

  K感到很高興。「在那位太太腳邊玩著的就是你嗎?」K問他。「是的,」漢斯回答說,「那是我的媽媽。」這時他不得不談到他的媽媽,但是顯得吞吞吐吐,要人家問了幾遍才開口;現在事情很清楚,他只是一個孩子,從他的口氣聽來——特別是他提的問題,——有時候似乎真是一個有毅力有遠見的大人在說話;可是一會兒又突然恢復成只是一個小學生,好多問題都弄不懂,別人的意思也誤解了,而且因為孩子氣,不知道體諒別人,話也說得太輕,儘管一再給他指出了破綻,但又固執地連其他問題也不肯回答了,而且毫無窘態,一個大人要像這樣是做不到的。他覺得似乎只有他一個人才有提問題的權利,要是讓K和弗麗達提了問題,那就破壞了規則,浪費了時間。

  他就會一聲不響地坐上好大一會兒,挺直了身子,垂著頭,噘起了下嘴唇。這時候弗而達給他的這種表情迷住了,有時便故意問他幾個問題,想逗他做出這種表情來。有幾次她成功了,但是K卻只感到不高興。他們探問了半天,得到的並不很多。漢斯的母親身體不大舒服,可是她生的是什麼病,還是沒有弄清楚;她膝上的那個孩子是漢斯的妹妹,名字叫弗而達(漢斯對他妹妹跟問他的這位太太同名這點並不高興),這一家人住在村子裡,但並不跟雷斯曼家住在一起——他們只是上那兒去串門兒,順便洗一次澡,因為雷斯曼有一隻大浴桶,除了漢斯以外,年幼的孩子們都喜歡在那桶子裡洗澡,潑水。

  漢斯提到他的父親時,一會兒懷著敬意,一會兒又懷著恐懼,但也只是在不講到母親的時候才提起父親;跟他的母親相比,父親顯然是不重要的,但是問起勃倫斯威克這家人的生活情況,儘管他們費了不少口舌,卻始終沒有得到回答。K知道他的父親擁有著當地最大的制鞋鋪,沒有人能同他匹敵,這樣一個人所共知的事實也問了一遍又一遍;實際上他父親還把活兒讓給別的鞋匠去做,比方說讓給巴納巴斯的父親,這他當然是作為特殊照顧才出讓的——單憑漢斯那麼得意地把腦袋一仰的姿勢,也就看出這一點來了,這個姿勢引得弗麗達跑過去吻了他一下。又問他有沒有在城堡裡呆過,這個問題只是在他們反復問了好幾次以後,他才回答一聲「沒有」。

  問起他母親有沒有在城堡裡呆過,他就根本置之不理。最後K感到厭倦了,而巳這些問題對他似乎也沒有什麼用處,他承認這個孩子是對的;再說,利用一個小孩子來探聽別人的家庭隱秘,也是一件丟人的事;加之他花了那麼大的力氣,卻沒有問出什麼名堂來,那就更加丟人。因此,作為收場,他便問孩子打算給他們什麼幫助,漢斯說他只想幫他們幹一點學校裡的活兒,免得教師和他的助手罵得他那麼凶,他也就不再感到驚異了。K向漢斯解釋說他不需要這種幫助,罵人是教師的一種個性,即使你拼著命幹,你也還是要挨他的罵,活兒本身並不繁重,只是由於情況特殊,今天早晨才起來得那麼遲,況且,責駡在他身上產生的影響,跟在一個學生身上不同,他幾乎不把它看作一回事,他早已不放在心上了,他還希望不久就離開這個教師。雖然漢斯只想幫助他對付教師,他還是真心誠意地感謝他,可現在他最好還是回去上課,要是他馬上回去,說不定運氣好還不會受到處罰。

  儘管K並沒有強調而只是無意中表示他不需要他幫忙去對付教師,卻保留了有關其他方面的幫忙,漢斯卻已經清楚地領會了他的意思,便問K是否還有其他事情需要他幫忙;他是很樂意幫他的忙的,要是他本人幫不了他的忙,他願意請他的媽媽來協助,這樣,問題保證就能解決。爸爸碰到困難的時候,也是找媽媽幫忙的。他媽媽有一回曾問起K,她自己難得出門,那一天她上雷斯曼家去是非常少有的事。可是他,漢斯,卻常常上那兒去跟雷斯曼家的孩子們玩耍,有一回他媽媽向他問起土地測量員是不是又上雷斯曼家去過。不過他估計媽媽不能多講話,因為她身體很弱,很疲乏,所以他只回答了一句:他沒有看到土地測量員,就沒有再說什麼了;可是他現在看到K在學校裡,而且還跟他說了話,他就可以把這件新聞告訴給媽媽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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