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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那麼,秘書先生!」K問道,「克拉姆會看這份會談記錄嗎?」

  「不,」摩麥斯回答說,「他幹嗎要看呢?克拉姆不可能每一份會談記錄都看,事實上他根本不看。『把你這些會談記錄給我拿走!』他平常總這麼說。」

  「土地測量員,」老闆娘痛苦地喊道,「我給你這些問題攪得煩透了。你以為克拉姆會看這份會談記錄,一個字一個字地瞭解你的生活瑣事嗎?你以為這是必要的嗎?或者只是你希望這樣吧?你還不如虛心地希望這份會談記錄別讓克拉姆看見的好……不過這種希望跟前一種同樣都是不合理的,因為儘管克拉姆在好多方面顯示了他的同情人家的性格,但是又有誰的事情能夠瞞過他來著?難道你所說的那種希望也必須讓他知道嗎?你不是自己說過,你只要能夠得到跟克拉姆說話的機會,即使他一眼也不看你,一句話也不聽你,你也就心滿意足了嗎?那你現在通過這份會談記錄不是至少實現了這個願望,或者還不止這些呢?」

  「還不止這些嗎?」K問道。「用什麼辦法?」

  「只要你不像個孩子似地一個勁兒嚷著要這要那,好像這些是能吃的東西,那是能夠的!誰有那麼大的本領回答這些問題?這份會談記錄要寫在克拉姆的鄉村登記簿裡,這你已經聽見了,也再沒有什麼能比這說得更清楚的了。可是你恐怕並不知道會談記錄、這位摩麥斯先生以及鄉村登記簿的全部重要意義吧?你可知道接受摩麥斯先生審查的意義嗎?說不定——至少從各方面的外表看來——他本人也並不清楚。他安靜地坐在那兒,執行著自己的任務,這是因為上級的命令要他這樣,正如他所說的那樣。

  可是你想一想,他是克拉姆委派的,他是以克拉姆的名義辦事的,他的所作所為,即使不可能都讓克拉姆知道,可事先都得到克拉姆同意的。凡是克拉姆同意的事情又怎麼會不貫徹他的精神呢?我可決不是給摩麥斯先生說庸俗的恭維話——何況他自己也不會容許我這樣,可是我並不把他看作是個獨立行動的人,只是在他得到克拉姆的同意的時候,就像現在這樣,我才這麼說的;因此,他是克拉姆手裡的一個工具,誰不服從他,就要吃苦頭。」

  老闆娘的威脅並沒有嚇倒K;但是她想使K就範的企圖卻使他感到討厭。克拉姆離開他們遠著哩。老闆娘有一回把克拉姆比作一隻兀鷹,當時在K的眼裡看來,這種比擬似乎是非常可笑的,可現在好像並沒有什麼可笑了;他想到克拉姆離開自己這麼遠,想到克拉姆的不可攻陷的住所,想到他的沉默(恐怕只有K從未聽見過的某種叫喊聲才能打破這種沉默),想到他那咄咄逼人地往下瞪著的似假似真的眼神,想到他的暢通無阻的道路,K在下面怎樣搗亂也無法攔阻他,只是在那高不可攀的神秘的法律的驅使下,追蹤過他的這些道路,而這些道路不過是曇花一現而已——在這些方面,克拉姆跟兀鷹確有共同的地方。可是這些顯然跟會談記錄毫不相干,這時摩麥斯正在文件上把一塊蘸著細鹽的麵包卷捏碎,作為喝啤酒的下酒物,所以紙上撒滿了細鹽和香菜子。

  「再見啦,」K說,「我不反對任何形式的審查。」現在他終於向門口走去。「他居然還是走啦。」摩麥斯幾乎有點激動地對老闆娘說。「諒他不敢,」她說。K不再答理他們,他已經走到客廳裡了。天氣很冷,而且刮著大風。從對面一扇門裡旅館老闆走了出來,他似乎一直在小門洞的後面望著這間客廳。客廳裡的風正猛烈地朝他吹過來,他不得不把大衣的下擺裹住自己的膝蓋。「你這就走了嗎,土地測量員?」他問。「你覺得奇怪嗎?」K問他。「是的,」老闆說,「那你受過審查了?」

  「沒有,」K回答說,「我不願意受人家的審查。」

  「為什麼?」老闆問。「我不知道,」且說,「幹嗎我要讓人家審查,幹嗎我要對這種捉弄或是官方的忽發奇想屈服呢?說不定有一天我自己也會捉弄人家,或是忽發奇想而接受審查,可不是在今天。」

  「唔,當然,當然,」老闆贊同地說,他這麼說只是出於禮貌,而不是真的相信他的話。「現在我得讓僕人們到酒吧間去了,」他馬上這麼說,「他們早該進去了。只是我生怕打攪了審查。」

  「難道你認為審查那麼了不起嗎?」K問。「唔,當然,」老闆回答說。「這麼說,我不該拒絕審查了,」K說。「對啦,」老闆答道,「你不該拒絕。」因為看見K默默無語,不知是安慰K呢,還是想快點脫身,他又加了一句:「得了,得了,天不會因此就塌下來的。」

  「對啊,」K回答說,「從氣象看來,天不會塌下來的。」於是兩人大笑著分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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