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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你的眼睛告訴我——不要嘲笑我,弗麗達姑娘——你還有比你過去所征服的更多的東西在等著你去征服哩。可是一個人在世上所碰到的反對力量是巨大的,而且一個人追求的目標越高,他所遭遇的反對力量也越大,因此,要是接受一個同樣也在奮鬥前進的人的幫助,這決不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儘管他是一個渺小的無足輕重的人。咱們能不能另外找個時間,避開這許多旁人靜靜地談一次呢?」

  「我不知道你在希求什麼,」她說,這一次似乎違反了她的本意,她的聲調與其說是流露了往昔得意的豪情,還不如說包含著無限失望的慨歎。「也許你想從克拉姆先生身邊把我帶走,是嗎?天哪!」說罷,她拍起手來了。「你可真把我看透了,」K說,似乎因為人家太不信任自己而感到為難,「這的確是我心底真正的秘密願望。你應該離開克拉姆而做我的情人。現在我可以走啦。奧爾珈!」他喊道,「咱們回家吧。」奧爾珈順從地從桶子上溜下來,但是沒有辦法立刻從她周圍的朋友中脫身出來。接著,弗麗達用嚇唬人的眼光瞅著K低聲地說道:「什麼時候我能找你談談呢?」

  「我能在這兒過夜嗎?」K問道。「可以,」弗麗達說。「我現在就能留下來嗎?」

  「你先跟奧爾珈一起走出去,這樣我就可以把其他的人都攆跑。然後,你過一會兒再回來。」

  「行,」K說,他不耐煩地等著奧爾珈。但是那些莊稼漢不讓她走;他們跳著一種舞,奧爾珈是舞蹈裡的中心人物,他們大夥兒在她的周圍圍成一個圓圈高聲叫喊著,他們中間不時地有一個人離開圓圈,緊緊地摟住了奧爾辦的腰,把她轉了又轉;舞步越跳越快,叫喊聲也越來越似饑若渴,越來越震耳欲聾,到後來他們不知不覺地混成了一片若斷若續的吼叫聲。

  奧爾辦開頭還大聲笑著打算從圈子裡沖出來,現在她只是技散著頭髮從這一個人身邊旋到另一個人身邊。「我侍候的就是這一幫人,」弗麗達輕蔑地咬著她薄薄的嘴唇說。「他們是誰?」K問她。「克拉姆的侍從,」弗麗達說,「他總是帶了那些人來,可他們教我生氣。我幾乎記不起我跟你說了些什麼話了,可要是我得罪了你,那就請你原諒我,這應該怪那些人,他們是我所知道的最教人瞧不起、最招人討厭的傢伙,可我得給他們往杯子裡斟啤酒。我常常央求克拉姆別帶他們上這兒來,因為雖說我照樣還得忍受其他那些老爺的侍從,可他總還得多少為我著想一下吧,但是這些都是白說,每逢他上這兒來,他們在一個鐘頭以前,就像牲口進圈似地擁進來了。可是現在正是他們應該回到自己的窩棚裡去的時候了。要不是你在這兒,那我早就把這扇門打開,克拉姆也就不得不自己來把他們趕走了。」

  「這麼說,他現在聽不見嗎?」K問道。「聽不見,」弗麗達說,「他睡著了。」

  「睡著了?」K喊了出來。「可我剛才從洞眼裡望進去的時候,他還是醒著坐在書桌旁邊的呀。」

  「他總是那樣坐著的,」弗麗達說,「你看他的時候,他正睡熟了。要是他沒有睡著,我會讓你往裡邊瞧嗎?他就是這樣睡的,老爺們都挺能睡,我簡直不懂這是什麼道理。可是假使他不是這樣能睡,他准受不了這些侍從。可現在得讓我自己來把他們攆走啦。」她從角落裡拿了一根鞭子,只一跳就跳進了跳舞的人群中間,可是像一隻小羊羔那樣跳得不怎麼穩。

  起先,他們面對著她,只把她當作是新參加進來的舞伴,可是在那一瞬息之間,弗麗達好像真的舉著鞭子要打下來,但是她立刻又把鞭子提了起來,喊道:「克拉姆命令你們回到自己的窩棚裡去,回窩棚,統統給我回窩棚去!」他們看到她認真起來,便帶著一種對K來說是無法理解的恐慌往後面的牆壁擠去,接著,在前面幾個人推操之下,一扇門猛地給推開了,吹進來一陣晚風,他們乖乖地讓弗麗達在後面押著,在晚風中穿過院子,消失在窩棚裡了。

  在接著出現的這陣突然的靜默中,K聽見門廊裡傳來腳步聲。為了維護自己的處境安全起見,他躲到櫃檯後面,這裡是這間屋子惟一可以藏身的地方。他已經獲得了留在酒吧間裡的權利,可是他既然打算在這兒過夜,那就得避免讓人發現。所以,當房門確實已經打開的時候,他便鑽到櫃檯下面去了。當然,要是在這兒讓人發現了,也同樣有危險,但是這樣就可以振振有詞地解釋,他是為了避開那些莊稼漢的狂悻無禮的行為才躲在這兒的。走進來的是那旅館老闆。「弗麗達!」他喊道,接著在屋子裡來回走了好幾趟。

  幸而弗麗達很快就回來了,她沒有提到K,只是抱怨那些莊稼漢。在掃視四周尋找K的時候,她走到櫃檯後面,她站得那麼近,K可以摸到她的腳了。從這時候起,他才感到安全了。因為弗麗達沒有說起K,旅館老闆就不得不開口詢問K的下落。「那麼,土地測量員到哪兒去了?」他問道,他可能生性就是很有禮貌的人,加上經常跟那些比他的地位高得多的人毫無拘束地交往,就變得更加彬彬有禮,但是在他跟弗麗達講話的語氣裡卻含有一種特別體諒的聲調,由於他跟她講話的時候仍然保持了東家對待下人的身分,而且是對一個沒規沒矩的下人,這種聲調就更加動人。「土地測量員——我完全把他給忘掉啦,」弗麗達一面說,一面把她的小腳擱在K的胸脯上。「他准是早就走開了。」

  「可是我一直沒有看見他,」旅館老闆說,「而我這會兒幾乎都在大廳裡沒有離開過。」

  「唔,可是他沒有到酒吧間來,」弗麗達冷冷地說。「說不定他藏到什麼地方去了,」旅館老闆接下去說。「從他給我的印象來說,他很可能這樣做。」

  「他總還不至於做出這樣丟臉的事兒來吧,」弗麗達說,把她的腳壓在K的身上。她具有某種歡樂和爽朗的性格,這是K以前所沒有注意到的,而且能出其不意地先發制人,因為她忽然大聲笑著向K彎下身去,說了這樣一句話:「說不定他藏在這底下啦。」她輕輕地吻了一下K,接著又跳起來,帶著懊惱的神氣說:「沒有,他沒有藏在這兒。」這時候旅館老闆卻又使K吃了一驚,他說:「教我煩惱的就是不知道他真的走了沒有。這不光是為了克拉姆先生,也是為了咱們旅館的規章。弗麗達姑娘,這條規章跟你也有關係,就像跟我有關係一樣。好啦,要是你能為酒吧間負責,我就上其餘的房間去巡查了。晚安!祝你睡個好覺!」

  他幾乎還沒有走出房間,弗麗達就擰熄了電燈,鑽到櫃檯下面,在K的身邊躺了下來。「我的親愛的!我的親愛的!」她低聲悄語地喚著,但是並沒有碰K的身子。她似乎被愛情激動得暈倒了,攤開兩隻臂膀仰面朝天地躺著;仿佛在前面等待著她的一定是無窮無盡的幸福,同時,她又唱了幾句小曲,這與其說是唱小曲,倒不如說是在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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