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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隨後,因為K仍舊躺在那兒出神,她又猛地跳了起來,像小孩子一樣開始用力把K拖過來:「來吧,下面太擠了。」於是他們互相擁抱起來,她的嬌小的身子在K的手裡燃燒著,K在昏昏沉沉的狀態中一次又一次地想竭力控制自己,但是做不到,他們在地上滾了沒有多遠,砰地一聲滾到了克拉姆的房門前,他們就躺在這兒,在積著殘酒的坑坑窪窪和扔在地板上的垃圾中間。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逝去,在這段時間裡,他們兩個人像一個人似地呼吸著,兩顆心像一顆心一樣地跳動著,在這段時間裡,K只覺得自己迷失了路,或者進入了一個奇異的國度,比人類曾經到過的任何國度都遠,這個國度是那麼奇異,甚至連空氣都跟他故鄉的大不相同,在這兒,一個人可能會因為受不了這種奇異而死去,可是這種奇異又是這麼富於魅力,使你只能繼續向前走,讓自己越迷越深。

  因此,當克拉姆的屋子裡傳出了有人用深沉、威嚴而且不表示人稱的口氣在喊弗麗達的時候,對K來說倒並不使他吃驚,反而覺得像是一道慰藉的微光。「弗麗達,」K在弗麗達的耳邊低聲喚著,告訴她有人喊她。弗麗達仿佛出於一種機械的服從本能,準備跳起來,但是接著想起了自己現在是在什麼地方,便又伸了一下身子,悄悄地笑著說:「我不去,我再也不到他那兒去了。」K想表示反對,勸她到克拉姆那兒去,並且開始給她系上那件皺成一團的罩衫,但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他太幸福了,簡直無法把弗麗達抱在懷裡,這樣的幸福也使他感到痛苦,似乎假如他讓弗麗達去了,他也就會失去他所有的一切。

  他的衛護好像增強了弗麗達的力量,她握起了拳頭,敲著克拉姆的房門,大聲喊道:「我正陪著土地測量員哩!」不管怎樣,這句話回得克拉姆一聲不響了,可是K嚇得跳了起來,他跪在弗麗達身旁,在朦朧的晨光下,向四下張望。出了什麼事兒啦?他那些希望到哪兒去了?現在弗麗達已經洩露了一切,他還能指望從弗麗達身上得到些什麼呢?他沒有採取深思熟慮、步步為營的對策同他這個有權有勢的敵手周旋,也沒有實現自己的雄心大志,而只是在瀦積了啤酒的泥潭裡滾了一整夜,那股氣味簡直叫人受不了。「你這是幹嗎?」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咱們倆全毀了。」

  「不,」弗麗達說,「毀了的只是我,可這樣我就贏得了你。你不用煩惱。可你瞧瞧這兩個人笑得那副樣子。」

  「誰?」K問道,接著便轉過身子去看。在酒吧間的櫃檯上,正坐著他那兩個助手,因為缺乏睡眠,他們的眼睛顯得有點滯重,然而是愉快的。這是一種發自感覺自己出色地完成了任務的愉快。「你們在這兒幹什麼?」K喊道,好像一切都怪他們。「我們不能不上這兒來找你,」助手們解釋說,「因為你沒有回客棧。我們上巴納巴斯家去找你來著,臨了我們才發現你在這兒。我們在這兒坐了整整一夜。我們這個活兒可不輕鬆哩。」

  「白天我才用得著你們,」K說,「晚上可用不著,給我出去。」

  「可現在是白天哪,」他們說,身子並不挪動。現在可正是白天,所有通向院子的門都敞開了,莊稼漢們川流不息地進來了,跟他們一起進來的,還有K已經忘得乾乾淨淨的奧爾珈。她雖然頭髮蓬鬆,衣衫不整,可是她仍舊像昨天晚上那樣活潑。還沒有跨過門檻,她的眼睛就射到K的身上。「你為什麼不跟我一起回家?」她問道,幾乎要哭出來了。「僅僅就為了那樣一個人!」她接著說,這句話她重複了好幾遍。弗麗達原先跑開了一會兒,現在帶著一個小布包回來了,奧爾珈傷心地退到一邊去。「現在咱們可以走了,」弗麗達說,顯然,她指的是他們應該回到橋邊那家客棧去。K同她一起走著,兩個助手跟在他們的後面,組成了一個小小的隊伍。

  那些莊稼漢對弗麗達流露了極度輕蔑,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直到目前為止,她一向是淩駕於他們之上的;他們中間有一個人甚至拿起了一根棍子,似乎想攔住她不讓她走出去,除非她跳過去,但是她只消把眼睛一瞪,就足夠把他嚇退了。等他們走到了外面的雪地裡,K才覺得呼吸舒暢了一點兒。在曠野裡他感到如釋重負,似乎連趕路也不那麼勞累了;要是他獨自一個人走,那也許還要輕鬆一些。他一跑到客棧,就徑直回到自己的房間,在床上躺了下來。弗麗達就在他旁邊的地板上給自己安排了一個鋪位。那兩個助手也擠了進來,他們給K攆走了一次,這會兒又從窗口爬了進來。K心裡很厭煩,不想再去攆他們走了。

  客棧老闆娘特地跑來歡迎弗而達,弗而達管她叫「媽媽」;她們見了面真是說不出地親呢,互相吻了又吻,久久地擁抱著。這間屋子裡幾乎沒有一點平靜和安寧,因為女僕們穿著笨重的靴子,也格登格登地走進來拿這樣找那樣,不論什麼時候,只要她們想從K的床上取什麼東西,她們於脆就從K的身子下面拉出來。她們向弗麗達問好,就像她是她們自己人一樣。儘管大家這樣走進走出,K還是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接著又睡了整整一夜。弗而達沒有給他幹什麼事兒。第二天早晨他終於從床上起身的時候,覺得自己的精神大大復原了,這是他到這個村子的第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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