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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第03章

  酒吧間是一間中央有一塊空地的大房間,這裡有幾個莊稼漢靠著牆坐在幾隻桶子的頂上,可是看起來他們跟K住的那家客棧裡的莊稼漢不同。他們比較整潔,而且一律穿著灰黃色的粗布衣服,寬大的外套和窄小的褲子。一眼望去,他們長得一模一樣,個兒都比較小,都是扁扁的、顴骨高聳的臉膛,圓圓的面頰。他們都靜靜地,幾乎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除非有新來的人走進來,他們才用眼睛跟著他,即使這樣,也是慢悠悠地,漠不關心地望著。

  但是因為他們有一夥人,而且都是這麼靜悄悄的,所以對K也產生了一定的作用。他重新挽住了奧爾珈的手臂,仿佛借此解釋他為什麼到這兒來。一個漢子,奧爾珈的熟人,從角落裡立起身子,向奧爾珈走過來,但是K挽著奧爾珈的手臂把她轉到另一個方向去了。他這個動作,除了奧爾枷以外,是誰也覺察不出來的,她寬恕地笑著斜睇了他一眼。

  打啤酒的是一個叫弗而達的年輕姑娘。那是一個謙和可親的姑娘,頭髮很好看,一雙含著哀愁的眼睛,凹陷的臉頰,流露出一種自以為出人頭地的神氣。K和她的眼睛一接觸,就覺得她這一看,好像決定了一件關係到他本人的什麼事情,一件他還不知道是否存在,但她的眼色明確告訴他是存在的事情。他站在一旁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她,即使在她跟奧爾珈說著話的時候,他還是盯著她看。

  奧爾珈同弗麗達顯然不是親密的朋友,她們不過冷淡地交談了一兩句話。K還想聽她講幾句話,便插進去為自己提了一個問題:「你知道克拉姆先生嗎?」奧爾珈大聲笑了出來。「你笑什麼?」K生氣地問道。「我沒有笑呀,」奧爾珈辯駁地說,但是仍舊咯咯地笑著。「奧爾珈真是一個淘氣的小孩子,」K一面說著,一面把身子向櫃檯那面湊過去,想再一次吸引弗麗達的青睞。但她還是低垂著眼簾,羞澀地笑著。「你想見克拉姆先生嗎?」K央求著希望見一見他。弗麗達指了指就在她左邊的那一扇門。「那兒有一個小小的洞眼,你可以從洞眼裡望見他。」

  「別人不會說閒話嗎?」K問道。她噘起下唇,一隻手把K拉到那扇門跟前,她的手柔軟極了。這個小洞眼顯然是為了窺探房裡的動靜才開的,從這兒幾乎可以把房間一覽無餘。屋子中央有一張書桌,克拉姆先生就坐在書桌旁邊一隻舒適的沙發裡,他的臉給一盞低低地掛在他前面的白熱電燈照得容光煥發,一個中等身材、臃腫顢頇的人。

  他的臉蛋還是光溜溜的,但是他的兩頰由於年齡關係,多少已經有點兒鬆弛了。濃黑的鬍鬚又長又尖,眼睛藏在一副斜擱在鼻子上的閃閃發光的夾界眼鏡後面。假使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桌前面的話,K就只能看見他的側影,但是因為他正面對著K,所以他的整個臉都看得見。他的左臂肘撐在書桌上,那只夾了一枝弗吉尼亞雪茄的右手放在膝蓋上。書桌上放著一隻啤酒杯,只是書桌四周有一道邊緣,擋住TK的視線,看不見桌上到底有沒有什麼文件;但是他覺得沒有。為了弄清楚到底桌上有沒有,他叫弗而達往洞眼裡看一看,告訴他桌上是不是放著紙片。因為她不多一會兒以前還在這間屋子裡呆過,她能夠不假思索地告訴他桌子上是空空的,什麼東西也沒有。

  K問弗麗達他是不是到了應該走開的時候,可是弗麗達告訴他儘管看下去,愛看多久就看多久。現在只有K一個人跟弗麗達在一起了。奧爾珈匆匆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放心留下來,就跑到了她的朋友那邊去了,這會兒正高高地坐在一隻桶上搖晃著兩條腿。「弗麗達,」K悄聲低語地說,「你認識克拉姆先生嗎?」

  「哦,認識的,」她說,「還挺熟悉呐。」她向K的身子偎過去,他發覺她在賣弄風情地撥弄著她那件剪裁得挺馬虎的奶油色罩衫,這件罩衫穿在她那單薄得楚楚可憐的身上,看起來很彆扭。接著她說:「你可曾注意奧爾珈是怎麼笑來著?」

  「是呀,這個野姑娘,」K說。「喏,」她躲躲閃閃地說,「她這笑是有緣故的。你問我跟克拉姆熟不熟,可你知道我……」說到這兒,她不由自主地微微仰起了下巴頦,並且又用她那種洋洋得意的目光掃了K一眼,這樣的目光同她講的話怎麼也連不到一塊兒去。「我是他的情婦。」

  「克拉姆的情婦?」K說。她點點頭。「那麼,」K為了使氣氛不至於變得太嚴肅,便笑嘻嘻地說,「對於我來說,你可算得上是一個最尊貴的人物啦。」

  「不單是對你一個人,」弗麗達親切地說,但是沒有報以微笑。K有一件能打敗她的驕傲的武器,於是便施展了出來:「你可曾在城堡裡呆過嗎?」可是並沒有擊中要害,因為她說:「沒有去過,可是難道我在這兒的酒吧間裡還不夠嗎?」很明顯,她的虛榮心是無邊無際的,而旦似乎特別想讓K來滿足她。「當然囉,」K說,「在這兒酒吧間你就算是旅館老闆啦。」

  「可不是,」她同意地說,「我開頭是在橋邊那家客棧照料牛欄的。」

  「憑你那雙嬌嫩的手,」K半信半疑地說,他不知道自己不過是恭維恭維她呢,還是她身上有一種什麼力量逼著他這樣說。她的手倒真是又小又嫩,可也稱得上是又瘦又平凡。「可是那時候沒有人為這雙手操心呢,」她說,「就說現在……」K探詢地望著她。她搖搖頭,不願意再說下去了。「自然,你有你的秘密,」K說,「你大概不會把你的秘密洩露給一個你才認識了半個鐘頭的人,而他還沒有機會給你談談任何有關他自己的情況哩。」這句話說得不妙,因為這句話似乎把弗麗達從這種對他有利的恍惚狀態中喚醒過來了。

  她從一隻掛在她的腰帶上的皮包裡拿出一個小木塞把那個洞眼塞住了,接著,顯然想掩飾自己轉變態度,對K說道:「哦,你的事兒我都知道,你是土地測量員。」接著又加了一句:「可我現在得回去幹活兒了。」她回到她原來在櫃檯後面的位置上,這時候,人們陸陸續續地從各處拿著空杯子過來添酒了。K想再跟她談談,便從架子上拿了一隻空杯子走到她跟前去,說道:「我再問一件事,弗麗達姑娘,你從一個看牛欄的女孩好不容易爬到了酒吧間裡的這個位子,這可是一個了不起的功績,也是一種偉大的精神力量的標誌,可是像你這樣一個雄心勃勃的人,這個位子難道就是你最終的目的嗎?這是一個荒唐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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