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卡夫卡 > 城堡 | 上頁 下頁


  那位患著痛風病的衰老的父親,走起路來與其說是用兩條直僵僵的腿慢騰騰地挪動,還不如說是靠兩隻手在摸索的好。那位母親呢,兩隻手交疊著放在胸前,因為身體臃腫,也只能邁著極小的步子。這兩個人,父親和母親,打從K進屋以後,就從他們的角落裡迎上來,可是仍舊離開他很遠。兩個黃髮的姊妹長得挺相像,也挺像巴納巴斯,只是外貌更結實,是兩個高大的鄉村妞兒,這會兒在父母跟前轉來晃去,等著K向她們說一句問好的話。可是他說不出來。他深信在這個村子裡,每一個人都對他抱著一種想法。他也的確沒有想錯,就因為眼前這些人,他才感覺不到一點兒興趣。假使他可以獨自一個人掙扎著回客棧去的話,他願意立刻離開這兒。

  即使明天一清早有可能跟巴納巴斯一起到城堡去也吸引不了他。他原指望在夜裡挽著巴納巴斯的臂膀人不知鬼不覺地闖進城堡去,就在他挽著巴納巴斯的臂膀走的時候,在他的心目中,他還把巴納巴斯這個人想像成比誰都重要的人物,他以為這個巴納巴斯比他表面上所處的地位高得多,而且是城堡裡的親信人物。然而,作為像這樣一家人家的兒子,一個完全屬￿這樣一個家庭的兒子,現在他正同他們坐在一張桌子上,像他這樣一個在城堡裡過夜都不准許的人,指望在朗朗白晝跟他一起到城堡去,那是不可能的,這簡直是一種荒唐可笑而且毫無希望的想法。

  K在靠窗的一個坐位上坐了下來,他決定坐在這兒過夜,不再接受其他任何照顧。村子裡那些把他攆走或者怕他的人,似乎反倒不怎麼危險,他們所做的一切只是逼著他依靠自己孤軍奮戰,有助於他集中自己所有的力量,可是像這些表面上幫助他的人,玩了一出小小的假面戲,把他引到自己的家裡來,而不是把他領到城堡去,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這是轉移他的目標,只能使他毀滅。因此,他全不理會他們邀請他跟他們一家人坐到桌子上去,只是固執地垂著頭坐在他那張凳子上。

  接著,奧爾珈,其中比較溫柔的一個姑娘,站起身來,多少帶著一點少女的窘態,跑到K這邊來邀他去參加他們的家常便餐,吃一點臘肉和麵包,她說她準備出去弄點兒啤酒來。「上哪兒去買啤酒?」K問。「上旅館去買,」她說。對K來說,這是值得歡迎的消息。他懇求她別去弄啤酒,還是陪他回客棧去,那兒有重要的事情正等著他去辦。但是,後來才明白,她並不是到他住的那家客棧去,她要去的那個旅館離這兒近得多,叫赫倫霍夫旅館。

  K還是照樣央求她讓他陪她一起去,心想,到那兒也許能找到一個過夜的地方;不管那兒多麼糟糕,他寧肯睡在那兒,卻不願意睡在這些人可能讓給他睡的最舒適的床上。奧爾珈沒有馬上回答,她向桌子那邊望著。她的哥哥站起來,表示贊同地點了點頭說:「要是這位先生想去,你就帶他去吧。」他這一聲同意險些兒使K取消自己的要求,要是巴納巴斯同意,那麼這件事情就不可能有多大價值了。可是既然他們已經在考慮人家是否會准許他上那家旅館去,而且還在懷疑這種可能性,他也就堅持著要去了,至於自己為什麼急著要去,他卻連一句動聽的藉口都不想說;這樣的人家應該讓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至於他們的利害如何,他根本不用有任何顧慮。可是阿瑪麗亞的嚴峻而逼人的眼光是那麼無所畏懼,也許還有一點兒傻氣,倒使他感到有點不安。

  在他們去旅館的那一段很短的路上——K挽著奧爾珈的臂膀,把全身重量都靠在她的身上,就像他早先靠在巴納巴斯的身上一樣,要不這樣他就沒法兒舉步前進——他瞭解到這家旅館是專門為城堡裡來的先生們備用的,他們碰到要來村子裡辦事的時候,就在這兒就餐,有時候也在這兒過夜。奧爾珈用一種低低的信任的語調對K說著;同她在一起走是愉快的,幾乎就像和她的哥哥一起走一樣愉快。K竭力抗拒著她給他的這種舒適的感覺,但是這種感覺卻滯留不去。

  從外面看去,這家新的旅館很像K住的那個客棧。村子裡所有的房子大致都很相像,可是一眼望去,這兒仍舊看得出一些細小的不同來;這兒門前的臺階上有一排欄杆,大門上邊掛著一盞精緻的提燈。他們走進大門的時候,感覺有什麼東西在他們的頭上飄拂著,那是一面繡著伯爵的五彩徽章的旗子。剛走進大廳,他們就碰見了旅館的老闆,顯然,他正在巡視各處;他走過的時候用他那對小眼睛瞅了一下K,他那對小眼睛眯細著,既像是為了打量K,又像是因為沒有睡醒的緣故。接著他說道:「土地測量員只能上酒吧間,別的地方都不能去。」

  「是,」奧爾珈說,她立刻站在K的一邊,幫他說話,「他只是為了護送我才來的。」可是K並不感激她,他放開了她的手臂,把旅館老闆拉到一邊去。這時奧爾珈耐心地在大廳的另一頭等著。「我想在這兒過夜,」K說。「我很抱歉,這恐怕不行啊,」旅館老闆說。「你似乎沒有發覺,這兒是專為城堡裡的先生們保留的旅館呢。」

  「得啦,也許是這樣規定的吧,」K說,「可是不論在哪個角落裡讓我睡一夜,那總該是辦得到的吧?」

  「要是我能辦到的話,那我只有太樂意答應你啦,」旅館老闆說,「可是且不說規定訂得那麼嚴格——只有像你這樣一個外鄉人才能這麼說,——此外從另一條理由來考慮也根本辦不到;城堡裡來的先生們可機靈著哩,我相信他們要是瞧見一個陌生人准受不了;起碼也得讓他們事先有所準備,否則根本辦不到;要是我讓你睡在這兒,偶然——而且偶然的事情總是落在先生們那一邊的——給他們發現了,那就不單是毀了我,而巴也毀了你。這聽起來好像挺荒唐,但卻是真實的。」這個個兒高高的、穿了一身有許多鈕扣的衣服的傢伙,交叉著兩腿站著,一隻手撐著牆壁,另一隻手放在後臀,向K微微俯著身子,推心置腹地對他說著,似乎跟這個村子裡的任何人都不相同,儘管他那身深色的衣服看起來很像一個莊稼漢穿的漂亮服裝。「我絕對相信你說的話,」K說,「我也沒有小看這個規定的意思,儘管我話說得辭不達意。我只想指出這一點,我跟城堡有一點兒關係,而且今後會越來越密切,這能保證不讓你因為留我在這兒過夜而擔受風險,這也是我能回報你給我照顧的一個充分的保證。」

  「哦,我知道,」旅館老闆說,接著又說,「這我都知道。」現在本該是K更清楚地說出他的要求的時候,但是旅館老闆這個回答使他感到為難,所以他只問了這樣一句:「今晚有很多城堡裡來的先生們住在這兒嗎?」

  「就這點來說,今兒晚上倒是挺走運的,」旅館老闆回答說,仿佛帶著鼓勵的口氣,「今兒晚上只有一位先生住在這兒。」K雖然覺得他不能勉強要人家收留自己,但終究是抱著能夠被旅館收留的希望的,因此只問了一下那位先生的名字。「克拉姆,」旅館老闆隨口說道,這當兒,老闆娘穿著一件非常破舊的、綴滿褶襇的、式樣古老然而是城市裡精工剪裁的長袍窸窸窣窣地往他們這邊走來,旅館老闆朝他的妻子掉過頭去。老闆娘是來叫她的丈夫的,因為部長要一些什麼東西。

  旅館老闆在答應她以前,再一次轉過臉來望著K,仿佛是否在這兒過夜由K自己來決定。可是K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原來今晚在這旅館裡住的就是他的保護人,這個發現完全把他愣住了。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一提到克拉姆,他就覺得不像提到城堡裡其他的人那樣感到行動自由,想起萬一在旅館裡讓克拉姆瞧見了,雖然他並不像旅館老闆那麼害怕,可是總不免使他有點兒不安,就仿佛是輕率地傷害了一個他理應感激的人的感情似的;但同時,又使他感到生氣,因為他已經從這種不安的心情裡認識到由於自己的身分降低到一個卑下的階層以後所產生的這些明顯的後果,這正是他所害怕的,而且他知道,儘管這些後果是這樣的明顯,自己目前所處的地位卻連反抗都不可能。所以,他咬著嘴唇站在那兒,默默無言。旅館老闆從門口走開以前,又回轉頭來看了他一眼,但K只是用眼睛回答他的注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直到奧爾珈走過來把他拉走。「你向旅館老闆要求什麼?」她問道。「我向他要求一個過夜的床位,」K說。「你不是跟我們呆在一起嗎!」奧爾珈驚奇地說。「當然,」K說,讓她愛怎麼理解這句話就怎麼去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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