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卡夫卡 > 城堡 | 上頁 下頁


  這是一間很大的廚房,屋子裡光線很暗。從外面進來,起先什麼也看不清。K在一隻洗衣桶上絆了一交,一隻女人的手把他扶住了。一個角落裡傳來了孩子們的大聲號哭。另一個角落裡湧出一陣陣水蒸氣,把本來已經很暗的屋子變得更暗了。K像是站在雲端裡一樣。「他准是喝醉了,」有人在這樣說。「你是誰?」有人嚇唬地大聲喝問著,接著,顯然是對老頭兒說的:「你幹嗎讓他進來?難道咱們要把街上每一個遊蕩的人都帶到家裡來嗎?」

  「我是伯爵的土地測量員,」K說,在這個他仍舊看不見的人面前,他竭力給自己辯護著。「哦,這是土地測量員!」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接著是一片沉默。「那麼。你認識我?」K問道。「當然,」還是那個女人的聲音簡短地說道。但是,人家認識他,這似乎並不就是一種介紹。

  最後,水蒸氣淡了一些,K漸漸地也看得清周圍的情景了。這天似乎是一個大掃除的日子,靠近門口的地方,有人在洗衣服。可是水蒸氣正從另一個角落裡冒出來,那兒有一隻大木桶,K從來沒有見過有這麼大的木桶,簡直有兩張床那麼寬,兩個男人正在冒著熱氣的水裡洗澡。但教他更驚奇(雖然說不出究竟是什麼教他那麼驚奇)的是右邊角落裡的情景。後牆上有一個很大的窗洞,這是後牆上僅有的一個窗洞,一道淡淡的雪一般的白光從窗洞外射進來,這顯然是從院子裡射進來的。

  白光照在一個女人身上,使她身上的衣服閃耀著一種像絲綢般的光彩。這個女人幾乎斜臥在一張高高的靠椅裡。她正抱著一個嬰兒在餵奶,好幾個孩子圍在她的身邊玩耍,他們顯然是農家的孩子。可是這個女人卻似乎屬￿另一個階級,當然,即使是莊稼人,在生病或者疲倦的時候也會顯出一副秀氣的樣子來的。

  「坐下來!」那兩個男人中間有一個這樣說。他長著滿腮鬍子,老是張開著嘴巴呼哧呼哧地喘氣。從澡桶邊伸出一隻濕淋淋的手,濺起了水,指著——這是一個挺有趣的鏡頭——一張長椅,把K淋得滿臉都是熱騰騰的水珠。那個讓K進來的老頭兒直愣愣地坐在那兒出神。K這才算是找到了一個坐位。從這以後,誰也不再去注意他了。

  在洗衣桶旁邊的那個女人年紀很輕,長得豐滿可愛,她一面於著活兒,一面低聲地哼著歌兒。男人們在澡桶裡踢腿蹬腳、翻來滾去地洗著澡。孩子們想挨近去,總是給他們用水狠狠地潑了回來,水珠甚至濺到K的身上。那躺在靠椅上的那個女人好像是一個沒有生命的人,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屋頂,連懷裡的嬰兒也不瞧一眼。

  她構成了一幅美麗、淒苦而凝然不動的畫圖,K准是看了她好大一會兒;在這以後,他一定是睡熟了,因為當有人大聲喊醒他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頭正靠在老頭兒的肩膀上。男人們已經從澡桶裡出來——在澡桶裡打滾的已經是在那個頭髮好看的女人照料下的那些孩子了,——現在他們正衣冠端正地站在K的面前。看起來那個長著滿腮鬍子、嚇唬他的漢子,是這兩個男人中間比較次要的一個。另外那個是性子沉靜而思路較慢的人,老是搭拉著腦袋,個兒並不比他的同伴高,鬍子也很少,但是肩膀卻寬闊得多,而且還長著一張闊闊的臉膛。這會兒是他在說話:「你不能呆在這兒,先生。請原諒我們的失禮。」

  「我不打算呆在這兒,」K說,「我只是想在這兒休息一會兒。我已經休息好啦,這會兒我就要走了。」

  「我們這樣怠慢客人,你也許會感到奇怪,」這個男人說,『可是好客不是我們這兒的風俗,對我們來說,客人沒有什麼用處。「也許是因為打了個盹兒,K精神多少恢復了一點,知覺也清醒了一點,對方的話說得這樣坦率,倒使他高興起來。他不再感到那麼拘束了,握著手杖指指點點的,走近那個躺在靠椅上的女人。他發現自己在這個房間裡是身材最高大的人。

  「的確,」K說,「你們要客人有什麼用處呢?可是你們有時也還是需要一個的,比方說,我這個土地測量員。」

  「我可不知道,」那人慢騰騰地回答說。「假使說你是給請來的,那可能是我們需要你,那就又當別論了。可是我們這些小人物是守著我們的老規矩辦事的,你可不能因此責怪我們。」

  「不,不,」K說,「我對你,對這兒的每一個人只有表示感激。」接著,乘他們不防,他猛地一個轉身,機靈地站到了那個躺著的女人面前。她睜著慵倦的藍眼睛望著他,一條透明的絲頭巾直披到前額,嬰兒已經在她懷裡睡熟了。「你是誰呀?」K問道,女人輕蔑地——不知道是瞧不起K呢,還是她自己的回答不清楚——回答說:「是從城堡裡來的一個姑娘。」

  這只不過是一兩秒鐘的事,可是那兩個男人卻已經來到他的身旁,把他推到門口去,仿佛他們沒有別的辦法來說服他,只能一聲不響地使出全身氣力把他推出大門了事。他們這樣的行徑,把那個老頭兒逗得直樂,禁不住拍起手來。在洗衣桶旁的那個女人也笑了。孩子們也像發了瘋似地突然大叫大嚷起來。

  K不久就來到了外面的街上,那兩個男人在門口打量著他。現在雪又下起來了,可是天色卻似乎亮了一點。那個滿面鬍子的漢子忍不住喊道:「你要上哪兒去?這條是上城堡去的路,那條可是到村子裡去的。」K沒有答理他,另一個漢子雖說有點靦腆,可是在K看來這兩個人中間還是他比較可親一些,因此轉過身去,對他說:「你是誰?我該感謝誰收留了我這一會兒呢?」

  「我是制革匠雷斯曼,」這就是回答,「可你不用向誰道謝。」

  「好吧,」K說,「或許咱們還會見面的。」

  「我可不這樣想,」那人說。在這當兒,那另一個漢子招著手叫喊起來:「阿瑟,你早啊;傑裡米亞!」K掉過頭去;這麼說,在這些村街上果然看得見人影啦!有兩個年輕人正從城堡那個方向走來,他們都是中等身材,細挑個兒,穿著一身緊身的衣服,兩個人模樣兒挺相像,雖然他們的皮膚是暗褐色的,可是相形之下,他們黑黑的小山羊鬍子卻顯得分外觸目。因為路上不好走,他們兩個人的細長的腿合著整齊的步伐,邁開了大步走著。「你們上哪兒去?」滿臉鬍子的漢子大聲地問著。他們走得很快,而且不願意停下來,你非得對他們大聲叫喊不可。「我們有公事,」他們一面笑著一面大聲回答。「在哪兒?」

  「在客棧裡。」

  「我也要上那兒去,」K突然大聲叫了出來,那聲音比其他的人都高。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欲望,想跟他們結伴同行,他並不怎麼想跟他們交朋友,可是很明顯,他們准是有說有笑的好同伴哩。他們聽到了他的喊聲,但只是點了點頭,接著就跑得沒影兒了。

  K仍舊在雪地裡站著,他簡直不想把兩隻腳從雪裡拔出米,因為這樣不過是再把腳陷進去罷了。制革匠和他的夥伴因為終於擺脫了他而感到心滿意足,便慢騰騰地側著身子從那扇現在只是半開著的大門裡走進屋去,他們回過頭來看了他兩眼,接著便把他孤零零地撒在下著大雪的門外了。「假使我此刻站在這兒,並不是出於人家有意的安排,而只是偶然碰上這種機遇的話,」他問起了這樣的念頭,「這倒是扮演失望的一個絕妙的場面。」

  就在這當兒,在他左邊的那所茅屋打開了一扇小窗子,也許因為雪光反射的緣故,這扇窗子在關著的時候看起來似乎是深藍色的,窗子小得很,打開了以後,你連看一看窗子後面那個人的整個臉孔都看不到,只看得見兩隻眼睛,兩隻衰老的棕色眼睛。「他在那兒呢,」K聽見一個女人顫抖的聲音在說話。「那是土地測量員,」一個男人的聲音回答著。接著,那個男人也走到窗口,問道:「你在這兒等著什麼人嗎?」他的語調和神色倒並不使人難以親近,可是仍舊好像深怕在自己家門口惹起什麼麻煩來似的。「想等著搭上一輛過路的雪橇,」K說。「這兒是不會有雪橇經過的,」那人說,「這兒沒有車輛來往。」

  「可這是上城堡去的大路呀,」K分辨道。「那還是一樣,那還是一樣,」那人帶著一種最後結論的口氣說道,「這兒沒有車輛來往。」接著兩人都不吱聲了。但是那人顯然在想著什麼事情,因為他沒有把窗子關上。「這條路可真是糟透啦,」K說,想引他開口。他得到的惟一回答是:「啊,是的。」但是過了一會兒,他自告奮勇地說道:「要是你願意的話,我可以用我的雪橇送你。」

  「那就請你送我走吧,」K欣喜地說,「你要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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