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卡夫卡 > 城堡 | 上頁 下頁


  現在,他看得見那座城堡了。在光明閃耀的天空,它顯得輪廓分明,再給一層薄薄的積雪一蓋,就顯得更加清晰了。山上的積雪似乎比山下村子裡的少得多。昨天打村子裡經過的時候,K覺得就跟在大路上一樣難走。這兒,厚厚的積雪一直堆到茅屋的窗口,再往上就又蓋滿了低矮的屋頂,可是在山上,一切都是那麼輕盈。那麼自在地在空中飛翔,或者至少可以說,從下面看起來是這樣。

  大體說來,這個城堡的遠景是在K的預料之中的。它既不是一個古老的要塞,也不是一座新穎的大廈,而是一堆雜亂無章的建築群,由無數緊緊擠在一起的小型建築物組成,其中有一層的,也有兩層的。倘使K原先不知道它是城堡,可能會把它看作是一座小小的市鎮呢。就目力所及,他望見那兒只有一座高塔,它究竟是屬￿一所住宅的呢,還是屬￿教堂的,他沒法肯定。一群群烏鴉正繞著高塔飛翔。

  K一面向前走,一面盯著城堡看,此外他就什麼也不想。可是當他走近城堡的時候,不禁大失所望;原來它不過是一座形狀寒倫的市鎮而已,一堆亂七八糟的村舍,如果說有什麼值得稱道的地方,那麼,惟一的優點就是它們都是石頭建築,可是泥灰早已剝落殆盡,石頭也似乎正在風化消蝕。霎時間K想起了他家鄉的村鎮。它決不亞於這座所謂城堡,要是問題只是上這兒來觀光一番的話,那麼,跑這麼遠的路就未免太不值得了,那還不如重訪自己的故鄉,他已經很久沒有回故鄉去看看了。

  於是,他在心裡就把家鄉那座教堂的鐘樓同這座在他頭上的高塔作起比較來。家鄉那座鐘樓線條挺拔,屹然矗立。從底部到頂端扶搖直上,頂上還有蓋著紅瓦的寬闊屋頂,是一座人間的佳構——人們還能造出別的什麼建築來呢?——而且它具有一種比之普通住房更為崇高的目的和比之紛壇繁雜的日常生活更為清晰的涵義。

  而在他上面的這座高塔——惟一看得見的一座高塔——現在看起來顯然是一所住宅,或者是一座主建築的塔樓,從上到下都是圓形的,一部分給常春藤親切地覆蓋著,一扇扇小窗子,從常春藤裡探出來,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一種好像發著癲狂似的閃光。塔頂蓋著一種像閣樓似的東西,上面的雉諜參差不齊,斷斷續續十分難看,仿佛是一個小孩子的哆哆嗦嗦或者漫不經心的手設計出來的,在蔚藍的蒼穹映襯之下,顯得輪廓分明。猶如一個患著憂鬱狂的人,原來應該把他鎖在家裡最高一層的房間裡,結果卻從屋頂鑽了出來,高高地站立著,讓世界眾目睽睽地望著他。

  K重又立停下來,似乎立停了他才有更多的判斷力。但是他卻受到了干擾。他立停的地方是鄉村教堂,那後面就是學校。教堂實際上不過是一所禮拜堂和一些為了供教區居民住用而擴建的像穀倉一樣的附加建築罷了。那學校是一所又長又矮的房子,一副老態龍鍾的神氣,跟土裡土氣的模樣觸目地混合在一起。它坐落在如今已經變成一片雪地的一座圍著籬笆的花園後面。這當兒,孩子們正跟著他們的老師走出來。他們圍擁著他,都仰起頭來盯著他看,同時像連珠炮似地嘰嘰喳喳談著。他們說得那麼快,K簡直沒法子聽懂他們在說些什麼。那位老師是一個肩膀狹窄、身材矮小的青年,走起路來身子直挺挺的,可是那樣的姿態倒還並不顯得怎麼可笑。

  他從遠處就已經用眼睛緊緊盯住了K看了,這也是很自然的,因為眼前除了這些小學生之外,再沒有別人。作為一個外鄉人,尤其因為對方是一個儀錶威嚴的小夥子,因此K便首先走上去,說道:「您早,先生。」孩子們仿佛約好了似的,一下子都靜了下來,也許他們的老師喜歡有這麼一種突然的靜默作為他斟酌詞句的準備。「你在看城堡嗎?」他這句話問得比K所預料的溫和,但是他說話的腔調流露出他並不贊成K這樣的行為。「是的,」K說,「我在這兒是一個外鄉人,我昨天晚上才來到這個村子。」

  「你不喜歡城堡嗎?」教師很快又問他。「什麼?」K反問道,他感到有點驚奇,於是用緩和的口氣又問了一遍。「我喜不喜歡城堡?為什麼您認為我不喜歡城堡呢?」

  「從來沒有一個外鄉人是喜歡城堡的,」教師說。為了免得說錯話,K便改變話題,說道:「我想您是認識伯爵的吧?」

  「不認識,」教師說,把身子轉了過去。可是K不願意就這樣給他擺脫掉,便又問道:「怎麼,您不認識伯爵?」

  「幹嗎我一定要認識伯爵?」教師低聲地回答說,接著用法語高聲添了一句:「請不要忘記有天真爛漫的孩子們在場啊。」K抓住這句話作為一個正當的理由,問道:「我改天能來拜訪您嗎,先生?我在這兒得呆一些時候,可我已經感到有點寂寞了。我跟那些莊稼漢合不來,我想,我跟城堡恐怕也合不來呢。」

  「農民和城堡沒有什麼區別,」教師說。「也許是吧,」K說,「可是這一點並不能改變我的處境。改天我能去拜訪您嗎?」

  「我住在天鵝街一個屠夫家裡。」這與其說是邀請,實在還不如說是通知。可是K說:「好,我一定去看您。」教師點了點頭,便領著他那群孩子往前走去,孩子們立刻又叫嚷起來了。他們不久就在那陡峭直下的小路裡消失了。

  可是K對這次談話感到又害怕又氣。自從來到這裡以後,他第一次真正感到疲倦起來。他經過的那麼一段漫長的旅程,起先似乎並沒有使他覺得身子怎樣疲乏——在那些日子裡,他是多麼從容不迫地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呵!——可是現在他感到勞累的後果了,而且是在這樣不合時宜的時刻。他感到自己有一種不可抗拒的渴望,想結識一些新的朋友,可是每當結識一個朋友,似乎又只是增加他的厭倦。儘管如此,在目前的情況下,假使他一定要叫自己繼續往前走,至少走到城堡入口那兒,那他的氣力還是綽綽有餘的。

  因此,他又走起來了,可是路實在很長。因為他走的這條村子的大街根本通不到城堡的山岡,它只是向著城堡的山岡,接著仿佛是經過匠心設計似的,便巧妙地轉到另一個方向去了,雖然並沒有離開城堡,可是也一步沒有靠近它。每轉一個彎,K就指望大路又會靠近城堡,也就因為這個緣故,他才繼續向前走著。儘管他已經筋疲力盡,他卻決不願意離開這條街道。再說這個村子居然這麼長,也使他感到納罕,它仿佛沒有個盡頭似的。他走啊走的,只看到一幢接著一幢的式樣相同的小房子,冰霜封凍的窗玻璃,皚皚的白雪,沒有一個人影兒——可是最後他到底掙脫了這條迷宮似的大街,逃進了一條小巷。這兒雪積得更深,你得花很大的勁才能把腳從雪地裡拔出來,這是非常累人的,搞得渾身大汗。他猛地立停下來,再也走不動了。

  好啦,他到底不是在一座荒島上,在他的左右兩邊全是茅屋。他捏了一個雪球朝一扇窗子扔過去。立刻有人把門打開了——這是他跑遍全村打開的第一扇門,——門口出現了一個穿著褐色皮襖的老農夫,腦袋向一邊歪著,顯出一副衰弱而和善的模樣。「我可以在你家歇一會兒嗎?」K問道。「我累極啦。」他沒有聽見老頭兒的答話,但是懷著感激的心情看著一塊木板向他身邊推過來,準備把他從雪裡搭救出來,於是他跨上幾步,就走進了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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