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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當弗裡茲在那邊查詢,小夥子在這邊等候回音的時候,屋子裡靜悄悄的。K沒有挪動位置,甚至連身子也沒有動一下,仿佛毫不在乎似的,只是望著空中。希伐若這種混合著敵意和審慎的報告,使K想起了外交手段,而像希伐若這麼一個城堡的下級人員居然也精通此道。而且,他們還勤於職守,中央局在夜裡還有人值班呢。再說,他們顯然很快就回答了問題,因為弗裡茲已經打電話來了。

  他的答覆似乎夠簡單的,因為希伐若立刻放下了聽筒,生氣地叫了起來:「就跟我原先說的一樣!什麼土地測量員,連一點影子都沒有。一個普通的招搖撞騙的流浪漢,而且說不定比這更壞。」K一時轉念,希伐若、莊稼漢、客棧老闆和老闆娘也許會聯合起來對付他。為了至少能躲避他們第一陣襲擊,於是他緊緊地縮在毯子裡。但是電話鈴又響起來了,而且,在K聽來,鈴聲似乎響得特別有力。他慢慢地探出頭來。儘管這回電話不可能也跟K有關係,但是他們都靜了下來,希伐若再一次拿起聽筒。他諦聽了對方相當長的一段話以後,便低聲地說:「一個誤會,是嗎?我聽了很遺憾。部長本人是這麼說的嗎?怪極了,怪極了。教我怎麼向土地測量員解釋這一切呢?」

  K豎起了耳朵。這麼說,城堡已經承認他是一個土地測量員啦。從這一方面來說,這樣對他是不利的,因為這意味著,關於他的情況,城堡已經得到了詳細的報告,估計到了一切可能發生的情況,因此,含著微笑接受了這樣的挑釁。可是從另一方面說,這對他很有利,因為假使他的解釋是對的,那麼他們就是低估了他的力量,他也就可以有比之於自己所敢於想望的更多的行動自由。可是假使他們打算用承認他是土地測量員的這種高傲的上司對下屬的態度把他嚇跑,那他們就打錯了主意;這一切只不過使他身上感到有一點不好受,如此而已。

  希伐若怯怯地向他走過來,但是他揮了揮手把希伐若趕走了。客棧老闆殷勤地請他搬到自己的房間裡去睡,他也拒絕了,只是從老闆手裡接受了一杯熱茶,從老闆娘手裡接受了一隻臉盆、一塊肥皂和一條毛巾。他甚至不用提出讓大家離開這間屋子的要求,因為所有的人都轉過臉去一擁而出了,生怕他第二天認出他們是誰。燈已經吹滅了,最後靜靜地留下他一個人。他沉沉地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連老鼠在他身邊跑過一兩次也沒有把他驚醒。

  吃了早餐以後,客棧老闆告訴他,早餐以及他所有的膳宿費用都由城堡負擔。他準備馬上出門到村子裡去,但是看到老闆似乎為了昨天晚上怠慢了他,老是含著沉默的哀求在他的身邊打轉,他對這個傢伙感到有點憐憫起來,便請他坐一會兒。

  「我還沒有見到伯爵,」K說,「可是他對活兒幹得好的人,准會付給優厚的酬報的,是不是?像我這樣路遠迢迢從家鄉跑到這兒來,就得在口袋裡裝進一點東西才能回去啊。」

  「體面的先生用不著為這種事情犯愁。在我們這兒,沒有人會抱怨人家少給了他工錢的。」

  「唔,」K說,「我可不是像你們這樣膽小的人。即使對伯爵那樣的人,我也敢表示我的意見。但是當然啦,用不著費什麼麻煩就把一切事情都解決,那就更好了。」

  客棧老闆坐在K對面的窗架邊上,不敢找舒適一點的地方坐下來,他那對棕色的大眼睛含著憂慮的神色直愣愣地望著K。起初他一心想跟K在一塊兒聊聊,可是現在他似乎又急於想溜走了。他是害怕K要向他盤問伯爵的情況,還是在這個他認為是「紳士」的身上發現了什麼破綻,因而害怕了呢?K必須轉移他的注意力。他望著掛鐘說道:「我的助手們不久就要到了。你能給他們在這兒安排一個住處嗎?」

  「當然,先生,」他說,「可是他們不會跟你一起住到城堡裡去嗎?」

  難道客棧老闆真是這麼樂意把大有希望的顧客,特別是K這樣的人放走,毫無條件地把他轉讓給城堡嗎?

  「這現在還說不定,」K說。「我得先弄清楚人家要我幹的是什麼工作,要是我必須在這下面村子裡工作,比方這麼說的話,那我在這兒住著也許更妥當一些。再說,我怕城堡裡的生活我過不慣,我是喜歡自由自在的人。」

  「你不瞭解城堡,」客棧老闆悄悄地說。

  「當然,」K回答道,「一個人的判斷不應該下得過早。我眼下只知道他們懂得怎樣挑選一個優秀的土地測量員。說不定也還有別的吸引人的東西吧。」說著,他站起來想擺脫面前這個客棧老闆,因為這傢伙正心神不定地咬著嘴唇哩。想要贏得他的信任是不容易的。

  K正要走出去,這時看見牆上一隻暗淡無光的框架裡有一幅黑黝黝的肖像。他睡在靠近爐邊的鋪上時,早就打量過,可是從那麼遠的地方望過去,根本看不清是什麼,還以為是釘在木框上的一塊普通底板呢。可是現在才看清楚,這原來是一幅畫,是一個五十光景的男人的半身像。他的頭低低地搭拉在胸前,低得連眼睛也幾乎看不見了,又高又大的前額和結實的鷹勾界重得似乎使腦袋都抬不起來。由於這樣的姿勢,他那滿腮的大鬍子就都給下巴頦壓住了,而且還往下披散。他的左手掩沒在濃密的頭髮裡,但是好像沒法子把腦袋撐起來似的。「他是誰?」K問。「是伯爵嗎?」他站在畫像前面朝客棧老闆轉過身去。

  「不,」客棧老闆說,「他是城守。」

  「這可真是一個漂亮的城守啊,」K說,「可惜他生了一個沒有教養的兒子。」

  「不,不,」客棧老闆說,他把K拉近一點,湊著他的耳朵低低地說道,「昨天希伐若是吹牛,他的父親只不過是一個副城守,而且是職位最低的一個。」在這會兒,K覺得客棧老闆正像是一個小孩子似的。「這個壞蛋!」K笑了一笑說。可是客棧老闆沒有笑,他接下去說道:「可就說他的父親,勢力也就不小呢。」

  「你給我站遠一點吧,」K說,「你以為誰都是有勢力的,我,說不定也是有勢力的,是吧?」

  「不,」他膽怯但又一本正經地回答說,「我可並不以為你有勢力。」

  「你的眼睛可真厲害,」K說,「說實話,我可真的不是一個有勢力的人。所以我認為我尊敬有勢力的人並不比你差,只是我沒有你那麼老實,而且也不經常願意承認這一點。」說罷,K在他的面頰上輕輕打了一下,為的是使他高興起來,喚起他的友誼。這居然使他微微地笑了一下。他實在還很年輕哩,臉蛋兒挺嫩,幾乎還沒有長鬍子;他怎麼會娶上那個身材那麼龐大、年歲比他大的妻子呢?從一扇小窗口裡就能望見她赤露著胳膊肘兒在廚房裡忙得直打轉兒。K不想再勉強贏得他的信任了,再說也不願意把自己最後好容易把他逗出來的笑容嚇跑。這樣,他就僅僅向他做了個手勢,叫他把門打開,接著就跨進了晴朗的冬天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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