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卡夫卡 > 變形記 | 上頁 下頁
一一


  格蕾特的意圖,格裡高很清楚,她怕母親受不了,先將母親送回客廳,然後將他趕下牆壁。她終歸是要這樣幹的!他坐在像框上,不讓取走它,他真想蹦到格蕾特的臉上。妹妹的話開始還給了母親相當的安慰,母親向旁邊走去,看見了印有花枝圖案的牆紙上有一團棕色的東西,她以為那就是格裡高,她還沒有回過神來就大叫一聲,那是一種沙啞的,撕心裂肺的叫喊:「啊上帝!啊上帝!」她伸開雙臂,把一切東西扔到沙發上,她倒下了,不動彈了。「你這個格裡高!」妹妹帶著焦急的眼光高舉拳頭,自從格裡高變形以來,這是妹妹直接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她跑到隔壁房間去取急救藥,這種藥可以使母親從昏迷中清醒過來。格裡高也想幫忙。——拯救畫像以後還來得及——他原來牢牢地粘在玻璃上,他用勁脫離了它。接著跑到隔壁房間裡,如同以前一樣,好像要給妹妹什麼指點。他就站在妹妹身後,格蕾特正在各種各樣的瓶子中尋找,當她轉過身來時,大吃一驚;一個瓶子掉到地上,打碎了,碎片傷了格裡高的臉,一種腐蝕的藥濺了他一身。格蕾特沒有停留,拿了一切能拿的小藥瓶,帶到母親那裡去,用腳把門一蹬,門關上了。格裡高等于被母親關在房間裡了。由於他的原因,說不定母親快要死去,他打不開門,他也不想去追趕必須留在母親那裡的妹妹。他現在除了等待以外,無事可做。由於內疚和憂慮,他開始爬行,到處爬行,牆上,家具上和天花板上。當他覺得整個房間在他周圍旋轉時,他在疑慮中終於掉到了大桌子中央。

  過了一會,格裡高疲倦地躺在那裡,周圍是一片寂靜,這也許是一個好的徵兆。門鈴響了,廚娘當然窩在廚房裡,所以妹妹必須去開門。父親回來了。「出了什麼事?」這是父親的第一句話,父親也許從格蕾特的臉上知道了一切。格蕾特回答的聲音很低沉,顯然,她的臉撲到父親的胸口上了。「母親昏倒了,不過現在已經好些了,格裡高很特別。」「我早就料到了,」父親說,「我一直給你們講,但你們母女都不聽。」格裡高很明白,格蕾特過於簡略的彙報捅了亂子。父親以為格裡高使用了暴力,犯了錯誤。所以格裡高想向父親解釋並安慰他,但他現在既沒有時間也沒有可能作這種解釋,所以他逃到房門那兒並且粘在那兒,這樣他父親從前房進來時就會明白,格裡高只想回自己的房間去,並無惡意,也不需要攆他出去,只要將門打開,他就會立刻消失。

  可父親沒有心情注意這些細節,他進來時立刻叫了一聲,那聲音聽起來,好像他馬上要發作了,是喜是怒難以捉摸。格裡高將頭從門那兒轉回來,朝著父親站了起來,沒有向父親解釋他為什麼現在站在這兒,格裡高沒有考慮在別的房間怎樣爬行,如今他要慎重對付已經變化的情況,儘管如此,父親還是原來的父親嗎?平常,格裡高早晨出門辦事,父親還是疲倦地裹在床上,晚上他回來時,父親已穿著睡衣坐在帶靠背的沙發上和他打招呼,父親幾乎不能站起來,他把手臂舉起來就是表示高興。格裡高,父親和母親在一年的某幾個星期天或節日裡難得三人出去散步,父親總是走在中間,大家都走得慢,但父親總是要更慢一些,而且總是將自己裹在一件舊大衣裡,支著一根手杖,小心翼翼地前進。如果他要說什麼話,他得站著,將他的陪同人員召集起來。眼前的父親還是這個樣嗎?他現在站得相當的直,穿著平整的、帶金鏈扣的藍色制服,像商業學校的侍者穿的衣服一樣。衣服的領子高而且硬,上面露出一個有力的夾下巴。濃密的眉毛下一雙黑色的眼睛射出神采奕奕的光輝,他的零亂的白髮向下梳理,梳得十分精細而且光亮生輝。沙發離他較遠,他把帽子扔到沙發上,帽子飛越房間呈抛物線。他的帽子上繡有金線交織的字母,這也是一個銀行製作的。這時父親把長制服的下擺往後一掀,兩手插在褲兜裡,臉色陰沉,朝格裡高走來,他也許甚至不知道要幹什麼。他終於不同尋常地蹺起了雙腳,他的靴底很大,這使格裡高感到驚奇,但他沒有停留,他深知,自從他開始新生活的第一天起,父親對他總是最為嚴厲,並且把這看成是理所應當的。父親一會兒停著,一會兒急步向前,一會兒又不動彈,格裡高總是逃著,就這樣,父子兩個在房間裡兜圈子,但沒有發生什麼嚴重的事情,也沒有因為他的速度很慢而出現追趕的情況,所以格裡高暫時就停留在地板上。有時候,他擔心由於父親的狠毒會擋住他逃往牆上、逃往天花板上,格裡高心裡想,就是這樣的情況他也支持不了多久。因為父親每走一步,他的腿就得運動無數次。像以前一樣,格裡高對於自己的肺並沒有多大的信心,很明顯,他的呼吸變得困難起來了。他搖搖晃晃,集中力量準備急步爬行,這時他幾乎沒有打開眼睛,思緒遲鈍,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除了急步爬行逃跑外還有什麼自救的辦法。他幾乎忘記了牆壁是廣闊的天地,當然,這裡的家具都配有許多精細雕刻的尖利的邊角——這時飛過來一個什麼東西,剛好經過身邊,輕輕地滾了幾滾,滾到他跟前,那是蘋果;緊跟著,第二個蘋果向他飛來,格裡高由於驚呆了,他站著不動,繼續逃跑已經沒有用處了。因為父親已經決定轟擊他。父親從餐具櫃上的水果盆子裡取滿了一袋子蘋果,他並不計較準確與否,只是向格裡高一個一個地扔蘋果,這些紅色的小蘋果像帶了電一樣在地上互相滾到一起,又互相撞擊開來,一個扔得較輕的蘋果擦著了格裡高的背,但沒有傷著他。緊接著而來的一個則打中了他的背,格裡高要繼續爬著前進,好像由於地點的更換,這種令人驚奇的、不可置信的痛苦可以消失,然而他腦子完全糊塗了,感到像釘在地板上一樣,他躺下了。在躺下以前,他僅僅看了最後一眼,母親搶在叫喊的妹妹之前出現了。她穿著襯衫,因為她在昏迷中,妹妹給她解開了衣服,以便呼吸暢通一些。母親朝父親跪下。母親的裙子本來是向上卷著的,她跑著的時候一束一束地掉到地上,擋著路,她就這樣跌跌撞撞踩著裙子奔向父親,抱著他,抱得那麼緊——但以格裡高的視力,看不到這幅情景。她的雙手抱著父親的後腦,求他饒兒子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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