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卡夫卡 > 變形記 | 上頁 下頁 |
一二 |
|
格裡高得這種嚴重的變形病已經一個多月了——蘋果依舊還在地上,因為誰也不敢去取走。蘋果擱在那裡作為一種虐待的紀念——這似乎使父親自己想起,儘管格裡高目前變成這個可憐討厭的樣子,但還是家庭的一個成員,不可像對待敵人那樣對待他。應該對他盡家庭的義務。家裡應該吞食這個苦果,應該容忍,除了容忍,不能有別的。 雖然由於格裡高受傷,也許永遠失去了活動能力,像一個傷殘人一樣,橫穿房間暫時需要好幾分鐘——往高處爬那是不可想像的,但是按照他的看法,他也得了一種足夠的補償,靠近晚上時,客廳的門被打開了,他已經習慣於進行敏銳的觀察,可長達一二個小時。這時他躺在黑暗中,從客廳往外看,看不清楚,他就躺在他的黑暗的房間裡觀察,而全家則坐在桌子旁邊,全都處於燈光之下,他可以看著他們並聽他們的談話,和以前完全不一樣,家裡人在某種程度上對他是聽之任之。 當然,往日的談笑風生沒有了,這使他有點神往的想起了以前出差在外的情況,他住在小旅館房間裡,勞累不堪,一頭撲向潮濕的被褥。客廳裡現在變得非常的安靜,晚餐後父親坐在單人沙發上很快睡著了,母女倆相約保持安靜。在燈光下母親向前彎著腰,繼續縫製模特公司的高級內衣;妹妹現在已經有了一個當售貨員的工作,晚上正學速記和法文,以便能謀得一個更好的職位。有時候,父親醒來了,好像他根本不知道他睡著了,他對母親說:「你今天又縫製了多久?」然後他又立刻入睡了。而母親和妹妹則相視而笑,可她們顯得疲倦。 父親在家裡也穿著他那一套侍者制服,不能不說這是一種頑固,他的睡衣掛在衣鉤上毫無用處。他穿得整整齊齊,靠在沙發裡假寐。好像隨時都在準備著對付差使,等待上司的吩咐;這樣一來,他的制服也就很快失去了開始時的鮮豔,雖然母親和妹妹精心洗滌也無濟於事。格裡高經常整個晚上看著他父親那件越來越肮髒的衣服,不過那制服上的鍍金鈕扣由於經常的擦拭倒顯得光輝奪目,這位老人就是穿著這種極不舒服的衣服,安詳地睡覺。很快就十點鐘了,母親小聲地給父親說著什麼,想把他弄醒,說服他到床上去,因為這裡睡不好,他明早六點就得上班,睡個好覺對父親來說是必要的。但父親很固執,這是他當侍者以來養成的脾氣,他堅持還要在桌子旁邊睡一會,儘管他入睡是很有規律的,但要他從沙發上移到床上去得費很大的勁。這時母親和妹妹想小聲勸說他挪窩,一刻鐘過去了,他還是慢慢地搖著頭,閉著眼睛,不起來。母親拽著他的袖口,在他耳朵上說了些柔聲細語。妹妹也離開了作業本幫母親的忙,但這對父親來說都不起作用,他在沙發裡睡得更熟了。直到母女兩個抓住他的腋下,他才睜開眼睛,一會兒看著妹妹,然後說,「這是一種生活,是我的晚年的安靜。」在兩個婦女的扶持下,他很費事地起來了,好像他本身具有重量,他由兩個婦女引他到房門,在這裡向她們表示:自己走。他就這樣自行繼續前進,妹妹急忙放下鋼筆,母親也將手中的縫紉機具放下,緊跟著在父親後面,準備繼續幫助他。 在這樣一個人人都忙於工作,非常勞累的家庭裡,除非絕對必要,誰有時間來關心格裡高呢?家庭開支日益緊縮,廚娘已經開銷掉了,一個高大的,骨瘦嶙峋的老女傭滿頭白髮,在早晚最忙的時候各來一次。母親除了縫紉工作外,包攬了其它所有的家務事。甚至連母親和妹妹以前只在重大活動和節假日才戴的各種各樣的首飾也都賣掉了,這是格裡高在母女倆平常談話提到首飾價錢時聽到的。不過最大的問題還在於不能搬家,這套房子就目前情況而言是太大了,現在不能搬家是由於沒有找到怎樣遷居格裡高的辦法。但格裡高看得清楚,這不僅僅牽涉到他,遷居格裡高的困難並不能阻攔搬家的事,因為可以為格裡高找一個合適的箱子,上面鑽幾個洞就可以輕而易舉地運輸了。阻礙家裡更換房子的主要原因在於他們的徹底絕望。他們認為在家裡的親戚和熟人圈中還沒有一個人像他們那樣遭受到如此重大的不幸。基於這種情況,他們也不想搬家。世界對於窮人所要求的,他們都照辦了,做到了極限。父親和銀行小職員共進早餐,母親作出犧牲為外人作內衣,妹妹依照顧客的吩咐在櫃檯內忙來忙去。 但家庭的力量只能到此為止,格裡高只覺得背上的傷口又痛開了。當母女倆送父親上床後返回時,她們就不幹活了,坐到一起,相互對視。現在母親指著格裡高的房間說:「格蕾特,把那兒的門關了。」格裡高又在黑暗之中,而旁邊的母女倆卻淚水交流,或者流幹了眼淚互相凝視。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