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無賴(48)_井上靖

四八

　　§十五、螢火蟲

　　一

　　天正五年亦即丁醜年的夏天，是一個十分奇特的夏天。

　　立夏前，湖的北邊一帶便傳說有河童出現。

　　說是黃昏後，只要有男人經過岸邊，便會有雌河童出現，從背後抱住男人，看看他的臉之後，就撲通一聲跳進水中。

　　從只有男人遭到調戲，女人沒事一點看來，老人們都說這大概是雌河童做的。

　　彌平次的村子裡也有兩個年輕的壯丁被河童看過臉。一個是在夜裡準備坐船出去釣魚，才剛踏上長滿蘆葦的水邊一步，河童便突然從背後抱住他，剎那間將他轉了個身，然後從下面仰望他的臉。

　　另一個人則並沒被抱住，而是當他正坐在船頭釣魚時，發現有個黑黑的東西攀住船緣，待他點燈一看，只見一只有張人臉的怪物，將下巴靠在船緣上，正仰著頭看他。

　　有人說，准是因為雄河童跑了，雌河童才出來找它的愛侶的。

　　「我想看看河童。」聽說了關於河童的傳言，阿淩便對彌平次說道。

　　「沒意思！」

　　彌平次對河童這玩意兒似乎一點興趣也沒有。

　　「很平淡嘛！它只是出來看看人的臉而已呀！」

　　既不傷人也不咬人，這種膽小的怪物居然能引來大夥一陣騷動，一想到這，彌平次就覺得肚子疼。

　　有天夜裡很晚了，彌平次和阿淩正在吃晚飯，屋外的坡路上卻聚集了一群村子裡的女眷，大夥兒為著村裡的一個少年被河童看了臉，正在那兒談得興高采烈的。

　　於是，彌平次和阿淩便走出屋外看個究竟，只見村子的第三名被害者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一臉慘白地坐在地上，嘴唇則因情緒上的激動而顫抖不停。

　　「在哪兒？」彌平次問道。

　　「在緩坡那兒。」

　　「碼頭旁邊麼？」

　　少年默默地點了頭，之後，彷佛受了傷似的，在半裸的身子上用兩手胡亂地撫摸著。

　　這時，彌平次像是想到了什麼，突然叫道：「阿淩，走吧！」說罷，便緩緩地走下坡路，朝著湖邊行去。

　　「上哪兒去？」

　　「也許真有河童吧！讓你看看也好。」彌平次說道。「安靜點，免得它不出來。」

　　夜很暗。阿淩照彌平次的吩咐，靜靜地跟在他後頭。

　　湖面上十分幽靜。

　　到了碼頭，彌平次使了個眼色要阿淩上船，自己則踩在水裡，這才也跟著上船。

　　除了搖槳發出的水聲外，四下靜悄悄地。劃了約有七、八十丈遠，彌平次把船停了下來。好一會，兩人在船上默然相對。

　　又過了一會兒，彌平次低聲說道：「大概不會出來了吧！」

　　「還不知道。」阿淩說道。

　　「如果沒出來的話，你可別太失望呀！」彌平次又說道。

　　「你這麼說，它也許就會出來。」說罷，阿淩作勢要彌平次別說話。

　　彌平次左手持槳，盤坐在船板上，楞楞地盯著三尺外的黑暗中阿淩的那張白皙的臉龐。

　　這般年紀了，竟然還吵著要看河童，阿淩可真孩子氣哪！彌平次心想。但既然想看，就帶她來看也好。

　　他最怕阿淩離家出走。他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千萬不要走。說話對彌平次來說，可是件苦差事。除了吃飯的時候之外，他幾乎不曾主動開口和阿淩說過話。而且除非有事，否則他通常不說。起風時，他大不了一句「起風了！」，下雨時也只是一句「下雨了！」不起風、不下雨的日子他就一言不發。只在心裡不斷地叫著：「別離開這兒！別離開這兒！」

　　這樣的日子，也過了一年多了。因此，只要阿淩說她想看，管他是河童也好，湖底的妖精也罷，他都要帶她來看。彌平次只懂得以行動來表現，他根本就不知道這正是自己對阿淩的一種愛的表現。

　　突然間，阿淩感覺到船開始左右晃蕩。彌平次叫了一聲，同時，又有一陣嘎聲驟起。跟著，一陣水花濺得滿臉，有個黑色的東西從眼前的黑暗中一閃而過，重重地摔進水中。

　　「怎麼了？彌平次！」

　　就在阿淩驚叫的一剎那，原本猛烈搖晃的這一片黑漆漆的空間，再度恢復了靜謐。但這份靜謐卻較原來的更靜，十分懾人。

　　「怎麼了？彌平次！」阿淩再次叫道。

　　過了好一會兒，這才傳來彌平次壓低嗓子的聲音：「抓到了！」

　　「河童？」

　　「好像是。」

　　「現在還抓著嗎？」

　　「只抓住一隻腿。」

　　說罷，彌平次從船緣探出身去，彷佛真抓住了河童的腿似的，船身傾得很厲害。仔細一聽，也還真有東西在水中掙扎的聲音。聽在阿淩耳裡，那聲音顯得相當冷森。

　　「怎麼辦？要帶回去嗎？」彌平次仍舊壓低了嗓子說道。

　　「能帶回去麼？」

　　「我再讓它浸一次水，就會聽話了。」

　　彌平次說道。剛才的聲音，似乎就是彌平次將河童倒栽蔥地按入水中所發出的。

　　好一會，阿淩都沒有回答。許久，她才說道：「算了！放它去吧！」

　　「你不想看麼？」彌平次問道。

　　「可是我總覺得它的臉大概會長得和我差不多。」

　　「怎麼說？」

　　阿淩並不回答，只說「太可憐啦！讓它去吧！」

　　當彌平次說他已經抓到了那只一個個地窺探男人的臉的河童時，阿淩突然覺得那只奇怪的生物彷佛就是自己的化身，正不斷地尋找疾風之介的自己。

　　「我放囉！」彌平次說道。

　　霎時，撲通一聲，一個似乎不怎麼大的東西跳進水中，船身立刻恢復平衡。

　　而後，船身又傾了一次，聽聲音像是彌平次正在水裡洗手。

　　「回去了？」彌平次說道。

　　「回去了？」彌平次再次說道。

　　「回去了？」說了三次之後，彌平次這才發現阿淩彷佛正隱忍著一股衝動似的，不肯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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