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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在這之前,疾風之介只管打鬥,心中並不曾惦掛著生死。只有一片黑色的暴風雨包圍著他。

  事情發生時,他正在跑下丘陵斜坡的途中。他清楚地看見在數十丈外的村頭白茫茫的塵沙飛揚著。而在那一片塵沙之外,數騎武士正騎著馬一個個地跳過某個東西,就好像那兒有堤防似的。這一切看在疾風之介眼裡,竟顯得如此不可思議。那幾個武士顯然就是逃走了的武田勝賴一行人。這一幕白茫茫的景象看上去靜得出奇,讓見到的人毛骨悚然。

  一萬五千個武士幾乎全在這場大戰中傷亡了,而結局就是這樣嗎?就是這麼一幕冷酷的景象嗎?

  讓疾風之介覺得爭戰離他而去的時刻,大概就是這個時候罷!究竟為何而戰?為何互相砍殺?這一瞬間,疾風之介覺得自己過去所做的一切實在是毫無意義。

  於是,疾風之介跑下斜坡,在渡過幾乎乾涸了的小河時,被石子絆了一跤,倒了下去,但他就這麼匐伏著,不想站起來。

  有好幾次,疾風聽見身邊傳來追兵急促的腳步聲,但誰也不曾注意到他。

  到了夜裡,疾風之介站起身,跨出腳步。走了將近一裡路,他這才走到現在正倒臥著的夏草叢中。除了途中曾在黑暗中遇見一個武士,自己報上名字卻遭對方出刀亂砍之外,他並沒有再碰上任何人。饑餓再加上疲累,使得疾風之介一倒在夏草叢裡便沉沉地睡去。

  爭戰,大約就是這麼回事罷!

  當他被呼喊自己名字的聲音驚醒時,他心中的那個小池子便不斷地湧出這種想法來——覺得爭戰毫無意義的想法。

  不知不覺地,疾風之介又沉沉地睡去。然而,迷迷糊糊中,他又醒了過來。

  這回他更清楚地聽見有人在叫著:「疾風!」就和先前一樣,總覺得有人在遠處叫了兩三次他的名字。

  然而,眼睛一睜開,卻什麼也聽不到。仔細想來,既是在這個曾經發生混戰的地方,而且又是在當天晚上,應該不會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才是。

  疾風之介於是又將眼睛閉上。一如先前,他心中的那個池子又是一陣蕩漾。只覺得一種彷佛全身癱瘓似的落寞感重重地壓在心頭。

  疾風之介第三度沉沉地睡去。然後,又醒了過來,他覺得這回自己似乎睡了一段很長的時間。

  不過,這回也同樣是被「疾風!」的叫聲驚醒的。

  這回聲音顯得更遙遠,更微弱了。但仍可聽得出來叫的是「疾風」。

  一醒過來,疾風之介驀地起身,在夏草叢中站了起來。

  大約是姍姍來遲的月亮從天上某處放出光芒罷,只見一望無際的雜草上罩著一層薄光。

  「疾風!」

  這回清清楚楚地在清醒了的疾風之介耳邊響起。聲音又遠又飄渺,教他都不由得要懷疑自己是不是神經過敏了。但,這響應該不會是神經過敏,也不是耳朵過敏。那聲音的的確確傳進了清醒著的疾風之介的耳裡。

  那聲音乘著輕蕩著夏草,似有若無的夜風,從這一望無際的原野上某個遙遠的地方,漸傳漸弱地傳到疾風之介的耳裡。

  疾風之介嚇了一跳。那聲音聽來像是阿淩的聲音。除了阿淩,大概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了。疾風之介默默地佇立著。自己就算應聲,聲音也無法傳到阿淩那兒。她現在一定是在一個只能傳送她自己的聲音的遠處罷!不過,只要再有一次呼喚自己的聲音傳來,疾風之介就準備要盡力出聲響應。

  但疾風卻就此沒再聽到阿淩的叫聲。

  §十、篝火

  一

  「看得見有火光的地方就是天神山。」

  不知已是第幾個崗哨武士這麼跟十郎太說了。

  果然,黑暗中,十郎太看到遠遠的前方有三處籌火熊熊地燒著,那火舌紅得有些可怕。

  再忍耐一會兒就到了,他想。已經累得快不成人形了。說起來也難怪,將近一個時辰,他就繞著茶磨山、禦堂山附近的織田軍陣地打轉。

  一步步踏出的步伐總是踉踉蹌蹌地,連自己都覺得搖搖欲墜。

  「就快到了,振作點!」

  與其說他是對著背上的武士說的,倒不如說是對他自己。但一旦發現背上的武士一句話不吭時,他也不由得擔起心來,用繞在背上的手碰了下對方的側腹。

  對方微微地呻吟著。這證明他還活著。

  「拜託!振作點!」

  十郎太是真心在求他的。他這時要真死了,自己所做的一切便全是白費了,而且也別想投靠誰了。在尚未履行承諾之前,對方千萬死不得。

  最後,總算來到第一處籌火。

  「天神山到了喲!接下去該往哪兒走呢?快說!」十郎太對背上的武士說道。

  然而對方只是輕輕地呻吟幾聲,卻沒說出半個字來。

  十郎太只得放棄向背上的武士打聽他所屬的部隊名稱。他搖搖晃晃地走近籌火旁的一群武士。跟著想把武士從背上放下來時,一個聲音說道:「那是誰?」

  「我不知道是誰,因為他受了重傷,我就把他帶到這兒來。」

  「誰呀?」

  一個士卒瞧了瞧十郎太背上的人,說道:「不認識嘛!」接著又說:「別給我們找麻煩!帶他上別的地方去!」口氣十分冷淡。

  看看四周,士卒們並排睡著。白天爭戰的疲憊讓他們睡得像全戰死了一般,其中就只有篝火旁的十多個人一個個瞪著發紅的眼睛,正喝著酒。一問之下,原來是河尻秀隆的部隊。

  跟著,十郎太又踉踉蹌蹌地離開那兒,往距此約三十丈遠的第二處篝火走去。途中所經的草叢中則不時地傳出海嘯似的鼾聲。

  好不容易走到第二處篝火,只見地上插著一把刀,一個面目兇惡的武士半裸著上身,拿著杓子舀酒喝。

  而他的身旁卻有幾十個武士睡著,臉則被篝火的火照得亮晃晃地。真個是七分不像人,三分倒像獸。

  「借問一下……」

  「什麼事?」

  「你認不認識這個人?」

  「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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