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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下面又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聲音。

  「什麼事?快說!」

  「能不能請你把我送到天神山的軍營去?」

  十郎太沒有回答,只是佇立在那兒,右腳仍被對方箍著。當知道對方還是個活生生的人時,他這才安下心來。

  「你是織田的人麼?」

  「是的。不知不覺中受了傷,落得這副樣子。再這麼下去的話,我一定會死的。送我到天神山去吧!」

  他看上去相當痛苦。

  「原來如此。」

  十郎太說道,一面思索著究竟該不該答應這個瀕臨死亡的人的要求。

  「你若肯答應,在下感恩不盡。」

  那措詞和一般的兵卒有些不同,口氣聽來也頗有教養,不像是個瀕死的人。

  「嗯!」

  十郎太歎了口氣,說道:「倒也不是不送你去,只是……」

  「拜託!千萬拜託!」

  「我一個人就走得很辛苦了。因為我肩上受了傷。」

  「我知道這麼做是給你添麻煩,但是還是請你務必幫忙。這麼下去的話我一定會死的。」

  「嗯!」

  說罷,十郎太仍舊佇立著,對方也仍舊箍著他的右腳。最後,他終於坐了下來,緩緩地說道:「看來你的傷蠻重的。」十郎太一副準備休息的模樣。等到坐下之後,他才發覺那位武士彷佛很痛苦似的,不斷地喘著大氣。

  「我倒也不是不幫你,」十郎太說道。「不過,我也有一件事要托你。」

  「什麼事?」

  「沒別的,就是想托你介紹我加入織田軍。」

  「加入織田軍?」

  對方似乎頗感意外。沉默了一會,他便又說道:「這算不了什麼。我答應你!」

  「好!」

  說著,十郎太陡地站起身,發現對方仍箍著他的右腳,於是說道:「你總得先放開我吧?」

  「你答應了?真是太感謝了!」

  說罷,那人才放開十郎太的腳。

  抱起他,十郎太避開受了傷的右肩,將那人的手搭在自己的左肩上,半背半抱地邁開腳步。那人始終默默不語。

  「振作點!」十郎太不時叫道。「還好麼?」

  「還好!」

  對方一答話,十郎太便放心了,他若一死,自己就什麼都落空了。十郎太並不知道天神山該往哪個方向走,反正往前直走就是了。

  一面走著,十郎太一面搖搖晃晃地,右肩上的傷痛得很是厲害,大概是因為背了那人的關係罷。

  但,儘管是搖搖晃晃,十郎太仍繼續往前走。

  「還好麼?」

  十郎太不時地確認背上武士是否仍活著。他一步步地走著,朝著即將展開的嶄新的命運。

  三

  佐佐疾風之介忽地從睡夢中醒來。身邊盡是高高的夏草。他只覺得全身疲累不堪,手腳全硬繃繃地。

  疾風!

  他的確聽見有人在叫。總覺得似乎有人在遠處喊了兩、三次他的名字。

  不知是夢還是真。然而那清澈的叫聲仍在耳邊回旋不去。

  想來大概真是在作夢罷!

  雜草覆在臉上。夜霧讓人覺得涼涼地,好不舒服。全身上下到處都是輕傷,所幸沒有重傷。疾風之介只覺得十分疲累。

  還能不累嗎?五月八日開始包圍長筱城,直到今天的設樂原會戰為止,這十多天來天天打仗,而結果仍是敗了。

  夜空在眼前展現。天色陰陰地,只見一片潑墨似的黑。只在北方的某處有一道帶狀的、看來像是雲的裂縫,點綴著幾顆星星。

  疾風之介躺著,覺得自己心中彷佛有個小池子。池子裡不斷地湧出一種冷冷的思潮。那呼喊「疾風!」的清澈聲音和這冷冷的思潮,此時正在自己睡著了的五臟六腑中滲透著,或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自己的耳朵才會聽見那種不是聲音的聲音。

  對疾風之介而言,所謂的爭戰,總是註定要失敗的。每逢爭戰,只要一告結束,疾風之介就會發現心中有一個和現在同樣的池子。它是哀傷的源頭。而後,那只有在兵馬雜遝過後的戰場上才會吹起的斷斷續續的風,便會緩緩地吹著橫躺在虛空中的身體。每一次都不例外。小穀城失陷時如此,小穀城之前投靠六角氏,在江南爭戰時也是如此。

  不幸總是跟著我。或許早在半年前,投靠馬場信春,成了他的家臣當時,就已經註定了我今天的命運也未可知。果真如此的話,爭戰、敗戰,以及接踵而來的悲哀又代表了些什麼?

  疾風之介猛地想起爭戰離他遠去的當時。就像附身的妖魔遠遁了一樣,爭戰突然離他而去。

  未時,武田勝賴見情勢大壞,便掉轉馬頭打算朝北邊逃走。掩護勝賴撤離的任務自然而然地便落在疾風之介所屬的馬場信春的一個支隊上了。勝賴走在掩護隊之前幾裡,身旁還有數騎武士保護著。而後,信春的部隊便和乘勝追來的德川軍大打出手。部隊邊打邊退,隨後也漸漸移向北邊,和勝賴之間保持著相當的距離。

  從猿橋附近繞到西邊,在出澤丘陵上作最後一搏時,信春的這支掩護部隊就只剩下三十多人了,騎馬的兵卒全被殲滅了,這三十多人盡是徒步的武士。而信春這時也已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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