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井上靖 > 戰國無賴 | 上頁 下頁
二五


  這時候,她便可以隨心所欲了。然而當想到倘若真殺了疾風,他就不再呼吸、也不再說話時,又常常讓她難過得難以入眠。

  睡覺時,阿淩總是向右側臥著,將兩手縮在胸前。正如被疾風之介擁著入睡一樣。而後,只要一進入夢鄉,阿淩便一聲不響安安靜靜地睡了。

  只有當被大廳那一頭傳來彌平次如雷的鼾聲吵醒時,阿淩這才翻身。

  六

  天正三年春。

  每年,春天的陽光會照在湖上,粼粼的波光將屬￿冬日的陰霾一掃而空。然而數日之後,冬天會去而複返。這回可說是迴光返照,較前些時候要冷得太多了。

  從比良山吹下來的凜冽的寒風,在這兩三天裡,從早到晚不停地刮著。

  湖邊的樹則由西往東地弓著身,發出咻咻的哀鳴。湖上也卷起了三角浪。而岸邊的蘆葦叢裡則水聲汩汩。

  「說是有多冷呀?和比良的冷簡直不能比哩!」

  阿淩邊說邊往炕裡加木頭。

  彌平次不知為了何事,到一裡外的村子去了。阿淩便和村子裡的女眷們話起家常來了。

  這村子原本是禁止女眷回門的,但自從阿淩住進來之後,不知不覺間這些家眷們都陸續回來了,村子也就因此熱鬧了許多。彌平次既然讓阿淩住進自個家裡,便也不能干涉別人家的女眷們回來,於是村子又恢復了從前的面貌。

  刮了一天的風,早春的夕靄終於籠罩在穀間的村子中了。

  阿松拖著瘸腿一跛一跛地從後門走了進來。

  「今天抓到一個男人,他曾經在信濃的諏訪碰過疾風之介。」他用天生的粗嗓子說道。丟下這麼一句話,阿松便欲離開。

  阿淩不由得站起身來。

  「真的?讓我見見那個人!」

  「沒什麼見不見的,他已經淹死啦!」

  「淹死了?你把他丟下水的是吧?」

  「因為他想還擊嘛!」

  「笨蛋!」

  阿淩朝著站在大廳的阿松撲過去,用她細細的手腕勒住阿松的脖子,說道:「他就說了這些而已嗎?為什麼不把他帶到這兒來?快!知道的統統說出來!」

  阿松從不曾見到阿淩如此認真的表情。不知該說是恐怖抑或是美麗。

  「知道的就這些而已。」

  據阿松說,他們三人在湖上遇見了一條船,船上只有一個武士、一個船夫。他們便連手將那個武士架到自家船上來,在將他全身剝得精光之前,阿松為了慎重起見,便問他認不認識一個叫疾風之介的武士。

  「我曾在信濃的諏訪遇見過他。」那人答道。他一邊說,一邊卻趁隙拔刀砍了過來,阿松只得抓起船板將他打倒,又將他身上所有搜刮得淨盡,然後就推進湖裡去了。

  「瞧你幹的好事!」

  阿淩鬆開阿松。

  阿松這才搖搖晃晃地走出大門。

  當天夜裡,彌平次回到家時,阿淩已經不知去向了。原以為她可能只是到附近人家去談天,但情形著實有些不尋常,彌平次於是走進柴房查看,發現房裡早已收拾得乾乾淨淨了。

  可是彌平次還不曾意識到阿淩已經逃了。一直到了深夜仍不見阿淩的蹤影,這時他才警覺到阿淩已經出走了。

  好一會兒,彌平次一動也不動地坐在炕邊。半晌,他才起身去敲離得最近的十八郎家,要他立刻召集全村子的男眾。

  半刻鐘後,男人們出了村子,沿著湖岸散開。一想起阿淩腳程之快,彌平次就覺得絕望透了。

  到了早上,村子的男眾仍未回來,彌平次便命令女眷們前去連絡湖東湖北的手下,要他們將阿淩捉回來。

  持續了三天的寒流在這一天才緩和下來,只有風仍不曾稍停。春日的陽光不時地從浮動的雲層間流泄出來。

  走出家門,彌平次便立刻到小丘的一個角落,從那兒湖面上的一切動靜可以盡收眼底。

  午後。黃昏即將來到。打從昨天就出任務的村子裡的男眾仍未回來,別的村子也沒有什麼消息進來。

  不知是第幾次了,彌平次爬上小丘的最高處,坐在地上,雙手叉在胸前,凝視著穿梭在湖面和湖岸間的船隻。

  沒有阿淩,從今以後日子便不好過了,彌平次心想。

  阿淩大概不會再回到這個「爹」的身邊來了。這麼一想,一種無盡的寂寥感更是催得他肝腸寸斷。和親眼看到小穀城失陷時相比,這又是另一種落寞。

  跟著,像野獸一般,彌平次怒嘯了幾聲。他很想掄起長矛胡亂地戳它一回,然後順手戳掉幾條命。這時彷佛只有兵馬雜遝的爭戰才能救得了他。

  當血脈賁張的激情過後,彌平次又心不在焉地望著薄暮的湖面。

  湖中央的某個地方,有波濤洶湧激蕩著。就像波浪打在岩礁一樣,只有那個地方激起大浪,濺出水花。再定睛細看,這一陣洶湧的波濤竟迅速地向東北方竄去。

  這正是龍捲風。

  這正是春天的大龍捲風,足以將小舟翻覆淹沒的龍捲風。在春日白茫茫的薄暮中,彌平次看著這一切,不覺有些悲涼。

  盤坐在地上,彌平次再一次怒嗥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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