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聲(47)_井上靖

四七

　　「那麼，我把小百合托給爺爺照顧，由我們兩人去和他們交涉吧——爺爺，錢！」

　　賈賈從鏡史郎拿出的鈔票中抽出數張，便和司機一起走下河灘。

　　鏡史郎讓小百合躺在座位旁，自己也跟著下車，一下車，河流聲和著夜晚的寒冷一起向他襲擊而來，於是，他只好又回到車上。

　　這是一場長久的交涉，賈賈和司機一直沒有回來。大約過了三十分鐘後，這才看到獨木橋上一雙人影晃動。不久後，賈賈回來後說：「我們把整個別院都租下來了，旁邊還有一坐馬廏，不過，馬會踢打馬廏而發出吵人的聲響。」

　　「馬！」

　　鏡史郎不由自主地叫了出來。

　　「有馬嗎？」

　　「是的，不過，那房子很不錯。」

　　「那當然不錯，不可能不好吧。」

　　鏡史郎心想，那農家真不錯，居然還養有馬匹，可見必是頗不錯的家庭。想起來，他已經很久不曾看過馬了。古時候，只要一步出家門便會看到馬匹，馬匹是無所不在的，田裡耕田、路上拖車，只要是農家必飼有馬匹，而且，旅途中的人以馬代步，軍隊裡，馬匹也是不可或缺的。

　　＊＊＊

　　馬，不知自何時起已完全消失了。人類自太古以來便使用馬匹，後來，沒有任何託辭，便舍馬匹不用。但自從馬從這片國土消失後，人心開始變得荒蕪，而魔鬼也開始囂張橫行。

　　他們決定留下司機一個人去找停車的地方後，鏡史郎便尾隨著抱著小百合的賈賈，走下通往河灘的小路。走入河灘後，渡過獨木橋，到了對岸的堤防，又繞過一處竹叢，然後還要越過一條小川。當走在小川上的土橋時，賈賈說：「哦！星星看起來那麼高，真想讓小百合仔細看看。」

　　夜空的一隅閃爍著無數冷冷光芒的星星，看起來是那麼地遙遠。

　　「小百合不冷嗎？」

　　「沒問題！」

　　賈賈將懷中的小百合給鏡史郎稍微瞄一眼。小百合在數件衣物的包裹下，已完全像個填充娃娃。

　　他們要去的農家位於小丘陵的山麓上，一旦到了之後，他們不經由正屋而直接走向別院。那似乎是一棟退休後居住的古建築物，而且正屋和別院各自獨立。

　　有一位年約四十、剃光頭、身穿工作服的男人，正把棉被送到別院去，當他搬完後說：「不巧，我內人不在，所以，什麼都做不好，不過，你們好好地住下吧！我去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吃的東西。」

　　房內雖潮濕且燈光微暗，但地爐內已升起了火，而自在鉤【注：自在鉤——吊在爐、灶等上面的鉤子，能自由自在地讓鍋子上下移動。】上也已掛著鐵壺。

　　「你看，隔壁的馬廄不是發出聲響了嗎？」

　　的確，沒有鋪地板的地方傳來了馬踢木板的聲音。賈賈把棉被搬到地爐旁，讓小百合就寢。

　　不久後，司機走進來說：「深山內，環境很安靜。」

　　「我們能喝到肉湯嗎？」

　　「別說得那麼奢侈，等明天太太回來，再請她為我們準備。」

　　「太太到那裡去了呢？」

　　「她的親戚好像在做佛法。」

　　賈賈說。不久後，主人拿著飯桶、盛著味噌湯的鍋子及雞蛋進來了。賈賈想讓小百合喝喝味噌湯，但小百合睡得很熟，喚不醒。

　　吃完這遲來的晚餐後，鏡史郎和司機都立刻上床，而且一下子就睡著了，只有賈賈一人還未入睡，她忙著洗濯小百合的內衣褲並以火烤幹，還準備了稀飯讓小百合半夜睡醒時吃，也只有她一個人仍忙著。

　　鏡史郎聽到鳥鳴聲後醒了。戶外雖仍陰暗，但卻能聽見許多小鳥的叫聲，而且睡醒後的感覺，實有難以言喻的清爽，少年時期，他也曾經歷過這般睡醒的感覺，但至今卻不曾再體會到。

　　——現在，早晨已經來臨了，吱吱吱，早晨到了，吱吱吱。

　　小鳥的叫聲似乎如此訴說著。摻雜於小鳥喋喋不休吱喳聲中的，是河川的聲音，它似乎在說：

　　——應該睡飽了吧！起來吧！起來吧！起來吧！現在起來亦無所謂吧！我們不舍晝夜地流著，嘩啦！嘩啦！整夜奔流。

　　鏡史郎起床後，因為地爐的火已熄滅，所以非常寒冷。鏡史郎把昨天主人送來的棉襖穿在西裝外，並穿上地面擺著的木屐，走出凍結似的戶外。黎明即將來臨，天邊也已泛白，而安曇川上霧氣飄蕩。

　　昨天他們並不知道這農家是建造在緊臨安曇川的丘陵間的一棟獨棟式建築物。後門靠近雜樹林立的丘陵，左邊是竹叢，右邊是一片柞樹林，前方則向安曇川敞開，而且高出安曇川的河灘。前院雖不廣，但不知是否為了防洪，築有低矮的石牆。

　　啊！鏡史郎心想，只有此處，仍未受魔鬼毒氣侵犯。鳥鳴聲、河流聲以及河川上的霧氣皆張開雙手迎接這早晨的來臨；漆黑的陰暗和高掛的星星，也點綴夜晚的到來。

　　小百合將在這裡長大，她將在河灘上堆石、在林中采栗子和椎的果實、在河流中追魚的生活中成長，而且，她將在瀑布流過的石頭上採取幼蕨、在和煦的春天中聆聽雲雀的叫聲——她將成為不思休閒活動那怪事的安曇少女——雖然如此，冬天的時候，這裡也許皆覆於一片雪中，但是，雪也不錯，比良山就在那裡，而她絕不會去攀登頂上有很多年輕人的穗高山，她將長成與登山熱潮無關的比良少女。

　　小百合將成為一位懂得悲傷的少女，也將成為一位瞭解真正美的少女。她將從風聲、河川流水、比良的雪中學到這些事。

　　她也懂得愛人。每個季節的來臨、樹木的萌芽、夏天的黃昏和秋天的浮雲，都教她如何去戀愛。她不必從電視或電影中去學到這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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