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聲(46)_井上靖

四六

　　離開今津後，鏡史郎覺得自己正站在激烈的戰場中央。因為連近江這一帶，也成了魔鬼橫行囂張的地方，更何況是湖面那一帶呢？而且，那暫且忘懷的逃亡者不安感，又再度侵襲著鏡史郎。這一點不僅鏡史郎有所領悟，連賈賈也頗有同感地說：「有沒有別條路可走？這條路有些令人討厭。」

　　「我也不喜歡這條路，我本來想走別條路——我們找個地方停車，查查地圖。」司機也這麼說，但是，一直找不到可以停車的地方。

　　當車抵一座大橋時，車子突然自通往河灘的緩坡駛下。那條路似乎是載運砂石的卡車專用道。當車子駛入後，才發現那是一個雜草叢生的河灘。

　　司機打開地圖後說：「這條河好像叫做安曇川。」

　　「安曇川嗎？」

　　鏡史郎打開車門站在河岸上，他想，這原來就是《萬葉集》裡有名的安曇川，在萬葉時代，這裡應該是一片樹林，而茂密的樹林地帶則有一條小徑，專供旅途中的人徒步或騎馬而過。只要一抵達安曇川，便能深切地感受到湖西至此的那一段旅情。當時河口所在地謂之安曇港，而這一帶則謂之高島，此外，附近還有一片謂之勝野的平原。

　　高島的勝野平原暮色已黑，

　　今夜，我將宿何家？

　　這是萬葉人吟誦的詩歌。啊！高島啊！勝野平原啊！安曇川啊！

　　鏡史郎環視四周，河灘上春天的黃昏緩降，橋上則車水馬龍，這一帶的風景已非比昔日，但是，萬葉人所吟誦的「我將宿何家？」的心情，仍和鏡史郎現在的心情相通。坐了一整天的車了，但今後，究竟要在何處落腳呢？

　　「春夜真寂寞。」

　　賈賈一反平常地說，司機也說：「真是令人心感寂寞。」

　　也許並非因為大家都寂寞的緣故，賈賈懷中的小百合哭了起來。

　　「怎麼了？小百合，是不是肚子餓了呢？忍耐一下，乖孩子。」

　　賈賈於是四處走動，但是，一旦哭出聲的小百合就哭個不停。這是少有的情形呀！

　　「我們就沿著這條安曇川，到上游看看吧！」

　　鏡史郎突然說。

　　「但是，不知道有沒有路？」賈賈泰然自若地說。

　　「我查查看。」

　　司機又打開地圖查閱。看他手持著地圖動來動去，想必是因為天色漸暗的緣故。「您說要沿著這條河到上游去嗎——路是有。哦！這條河盤桓比良山後，便流入比餒山間的山谷，而路也是沿著此河通往他處。」

　　「比良？好吧！」

　　「不知那裡才有人家？」

　　「雖不知大小，但的確有聚落散佈。不過，那真是座深山，不知道車子能不能越過？」

　　「不論能不能通過，只有儘量越過，是非越過此山不可。」

　　「那麼，就這麼辦吧！隨後，我們就找家不錯的農家，請他們讓我們留宿一夜，並煮些肉湯讓我們填飽肚子。」

　　「肉湯，很好呀！」

　　「我來拜託看看，我過去所拜託的事，不是都成功了嗎？」

　　「沒錯。」

　　司機說。事實也的確如此，從前，賈賈所言皆無不曾實現的。

　　「小百合，到了那裡，馬上喂你熱牛奶和半熟的蛋。你再稍微忍耐一下哦！」

　　小百合仍然哭個不停。

　　「好，走吧！」

　　鏡史郎一聲令下，大家都上了車，坐在各自的座位。車上再度從河灘駛進國道，越過橋面駛入住家並排的聚落中，不久後，於街上的十字路口處右轉。

　　「怎麼了，小百合。」

　　賈賈將手覆在小百合的額頭上說：「啊！有一點發燒哪！」

　　車仍暫駛於漆黑中，而路則筆直延伸于寬廣而平坦的原野上，但鏡史郎、賈賈都不曉得他們的車子究竟行駛於何處。

　　經過了三處部落後，漆黑中開始飄浮著白色的淡光，向右手邊的方向眺望，是安曇川的河灘，乍見這河灘，不似河灘，朦朧中好像一條白色的帶狀物，但不久後則開始展現大小石頭迭堆的河灘。沒有月光的照耀，那是春天朦朧的夜晚。

　　路緊跟著安曇川延伸，偶爾亦渡橋，於是，河川時而在車子右側，時而在車子左側。

　　「在下一個部落附近，找今天晚上要住的地方吧！」

　　司機說，但是，鏡史郎沒有回答，他本想往更深的山區前進。而賈賈則緊抱著小百合、盯著她看，也沒有注意司機所說的話，後來她說：「小百合好像有一點發燒，不過，睡著了。」

　　賈賈似乎看到小百合睡著，而安心地說：「肚子餓了！我來找家合適的人家吧！」

　　車子駛進大聚落。這聚落房屋之多，使人不禁懷疑在這樣的市區中怎麼會有這麼多屋子的聚落呢？他們覺得似乎已經很久未曾到過住宅密集、燈火通明的地區。

　　司機下車，到區內的香煙店一趟後，回來便說：「聽說這是這一帶最大的市鎮。而且，安曇川在此處做九十度的急轉，流向比良山的後部。他們還說，這邊過去後，就再也沒有像樣的部落了。」

　　「並非全無人居的地方吧！」

　　鏡史郎說。賣賈也接著說：「對，日本這麼狹小，我想，任何地方都有人住吧！」

　　「好，那麼，我們再過去一點，這樣子比較安全。」

　　司機說。究竟什麼才是安全的？他們並不清楚。但現在，司機、賈賈都有儘量遠離人群才安全的心情。

　　車子沿著曲折的安曇川行駛。河川的寬幅已漸狹窄，而農家的燈火時而可見地偶爾沿著河川散佈，偶爾隔岸閃爍。

　　「請稍停一下，那家燈火好像不錯。」

　　車行很久後，賈賈突然這麼說。因為只有一座燈火閃爍於對岸，所以，除了賈賈以外，沒有人能判斷好壞。

　　「什麼地方有橋吧！如果沒有橋，怎麼過去呢？」

　　「是呀！」

　　車子又往前走了一段，發現木橋後便停車了。

　　「除了從這座橋走過去外，別無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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