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聲(39)_井上靖

三九

　　那男人和女人都不回答。

　　「你們從那裡來呢？」

　　司機又問，但那二人仍沉默不語。看到這情形，於是賈賈說：「果然出現了。」

　　她本能地往下看他們二人的腳，然後說：「他們二人都赤足。」

　　他們二人的確都沒有穿鞋，而且，因為被雨淋濕，那位女子的額前覆蓋了數撮頭髮。鏡史郎也覺得他們二人非比尋常，想必他們正處於不尋常的立場中。

　　「沒辦法，他們不肯回答。」

　　司機將啟動車子，但鏡史郎說：「停一下。」

　　鏡史郎打開車門後，那一對男女似乎想逃開。

　　「等一下。」

　　鏡史郎說完後，二人立刻停了下來。同時，在那一剎那間，鏡史郎看到那個女人手掩著臉，而肩膀激烈地抽搐著，非常明顯地，她在哭。

　　鏡史郎走下車去，雨絲仍緩緩飄著，在車上他不曾注意到，但車外的確傳來浪花的聲音，也聽得見吹過松林的風聲。附近是一片漆黑，只有車燈亮著。那個女人仍半掩著臉，所以，看不清楚其面貌，但那個男人大概二十四、五，身穿著窄褲，低頭沮喪地站著。

　　「混蛋。」

　　鏡史郎以粗言相對，因為他覺得他們二人活該受這般激烈的辱駡。

　　「你們這些不孝的混蛋。」

　　鏡史郎再次破口大駡，此時，那個女人哭得更悲愴了。

　　「你們為什麼在這地方出現呢？反正不是什麼好東西。那裡有被雨淋濕而仍徘徊於此的傻瓜呢？」

　　鏡史郎抓著那個男人的胸前，大聲問他：「到那裡去？說！」

　　他們好像被鏡史郎的氣勢壓倒似地，那個年輕男子回答說：「海。」

　　「海，什麼海？為什麼要到海邊去？」

　　「尋死。」

　　「尋死？為什麼尋死，你所謂的尋死，就是要拋棄生命啊？」

　　「是的。」

　　此時，那個女人的哭聲又變大了。

　　「哦！你想死啊！你若想死，我不會阻止你。日本這個國家的人口現在已經太多了，而且為求自保而殺他人的人也比比皆是，比起他們，你們還想死，真不賴。好，我懂了，要死的話，我不會阻止你們。對不起，剛才攔住你們。如果你們真想死的話，最好死在外海，而且，最好死後不要替任何人帶來麻煩，甚至可能的話，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們的死訊，因為你們還年輕，也還有父母，父母會因此而感到悲傷，而且，天下父母心，即使自己的兒子是個傻瓜，父母也覺得他可愛，所以，最好不要讓父母知道你們的死訊。」

　　說完後，鏡史郎又打開車門，上車時對司機說：「好了！開車吧！」

　　「可以走了嗎？」

　　「可以。」

　　此時，賈賈說：「等一下，我要對他們說句話。」

　　說著，在鏡史郎上車後，她緊接著下車。

　　「我想，你們若想死的話，死了也好。大部分的人都想活下去，但那是不對的。因為有許多人，與其讓他苟活著倒不如一死了之。人如果想活著，那麼，五十年、六十年也能生存下去，但若只是心存著：就苟活個五、六十年吧！那是不對的，而且也不能好好地活至五、六十年後。至於那些心存死意的人，我認為還是死了的好。其實我是屬想活下去的那一群人，而你們則是屬想死的那一群人，但你們可不要哭哭啼啼地去，別忘了你們是要到海邊，現在去吧！但可別在途中改變心意。你們下定決心了吧？既然如此，放手一搏吧！」

　　賈賈說。

　　「快去吧！繼續淋雨可會感冒哦！雖然已經要死了，一切都無所謂了，但還是不要因感冒而死去哦！」

　　賈賈把想說的話說完後，就想上車了。此時，哭得很傷心的女人突然如橄欖球賽中抱住對手般抓住賈賈的腳。

　　「請救救我。」

　　那女孩倒在地上，拼命地抓住賈賈的腳說：「求求你！救救我。」

　　「別開玩笑。」

　　「……請救我。」

　　「你們是來尋死的吧！我討厭意志不堅定的人。請別改變心意，到海邊去吧！」然後，賈賈向站在一旁沉默不語的男人說：「你想想辦法吧！這是你的女朋友吧？」

　　此時，那名男子向女孩靠近說：「不要至今仍意志不堅，這是你所提出的意見，我本不願意如此做的。站起來吧！我們回到車內好好商量吧！」

　　此時，那女孩意外地乖乖站起來，全身沾滿了泥土。

　　「你們乘車來的嗎？」

　　賈賈問，女孩則茫然地點頭。

　　「車子在那裡呢？」

　　「就在那裡。」

　　「你們回到車內，想商量些什麼呢？」

　　那女孩沒有回答，又哭了起來。

　　「哎呀！不行，這二個人又不想死了。因為他們說想尋死，所以，我才幫他們忙——不行，不死的話……」

　　賈賈接著對司機說：「請他們帶路怎麼樣？」

　　「對呀！」

　　「否則，不知這條路將通往何方。」

　　「對的。」

　　「我們自剛才起就一直徘徊在同樣的地方，而路也越來越狹窄了。」

　　然後，賈賈又對鏡史郎說：「爺爺。」

　　此時，鏡史郎立刻回答說：「不想死了，真是混蛋。不死的話，那就沒辦法了，把他們帶走吧！」

　　車子發動後，讓這一對男女在前方帶路而緩駛著，他們二人全身潮濕，如犯人般地走在前頭，走了大約一百公尺後，的確有一輛車停在竹叢中。

　　「那輛車看來比我們的車來得高級多了。」

　　司機說。

　　「對呀！這不是新車嗎？而且，比我們的車來得高級且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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